一個多學科共享/競爭的“公共領域”——
數字時代的國家治理知識體系
數字化轉型不僅改變了國家與社會的互動模式,改變了國家的能力,也深刻影響了我們的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國家治理知識體系不同于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公共管理的知識體系,它是一個多學科共享/競爭的“公共領域”。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具有跨學科性,政治學、公共管理、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哲學、歷史學都可以參與其中。同時,它又具有實踐性,往往與國家的話語、權力的運作過程、政策的語言和實施密切關聯,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建構的主體不僅包括學者(譬如政治學家/政治學界),還包括政治家和國家治理實務工作者。在這個公共領域里,政治學可能是主導力量,但并不構成壟斷,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同樣貢獻了國家治理的相關概念、理論,譬如經濟學的晉升錦標賽模式,社會學的項目制。如果政治學不能在國家治理領域形成理論優(yōu)勢,則可能構成學科發(fā)展的危機。
中國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建構的自主性是相對意義上的“嵌入性自主”
中國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建構,包含自主知識體系和一般知識體系。這種自主性不是絕對意義上的自主,而是相對意義上的“嵌入性自主”。
一是嵌入世界知識網絡,沒有基于一國的獨立、封閉的知識體系,而只有相互印證、相互檢驗、相互觀照的跨國知識體系。在國家治理的知識領域,已經有國家能力、國家建構、國家自主性、發(fā)展型國家、國家與社會關系等一系列成熟的概念或理論,中國的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并不是另起爐灶,而是用中國風格、中國故事來豐富世界的知識圖景,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國家治理敘事。但同時需要避免學術民族主義的傾向,話語上的“反西方中心主義”與認知上的“西方中心主義”并存。當過度強調反對西方中心主義的時候,恰恰是非常西方中心主義的,因為你的母題來自于西方。我們在研究中國的時候,要如何看待中國的特殊性?我們有一些中國特殊論的表達,譬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國式現代化,全過程人民民主也可以理解為中國式民主。實際上,中國式現代化的成就既體現了世界各國現代化的共性,比如市場化改革、對外開放、重視教育投入和基礎設施建設,也有基于國情的中國特色,譬如人口規(guī)模巨大,全體人民共同富裕。
二是嵌入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也即中國的社會實踐和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中國學者首先需要“以中國為觀照、以時代為觀照,立足中國實際,解決中國問題”,進而探尋具有普遍主義的知識方案。中國改革和發(fā)展的獨特性并不意味著基于中國經驗的理論建構就是特殊主義的。恰恰相反,中國道路背后蘊含著普遍性的原理,而這些原理就是我們中國政治學學者需要著力開發(fā)和研究的。
三是嵌入跨國的、跨學科的知識社群,任何知識體系都需要外部世界的承認。學科的自主性和嵌入性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自主性是需要被學術共同體所廣泛認可的,植根于知識界的共識,不能是一種自我宣言。最近二十年,中國學者越來越深入地參與了全球性的知識生產體系,無論是在國際學術期刊上發(fā)表論文,還是在國際學術會議上交流,都達到了一個空前的水平。
在國家治理的標識性概念方面,中國學術界其實已經積累了一批具有解釋力和自主知識產權的概念,譬如雙軌政治(費孝通)、以禮入法(瞿同祖)、政治形態(tài)(林尚立)等。王浦劬等提出利益政治學,徐勇等提出田野政治學,楊光斌等提出歷史政治學,周平等提出民族政治學,復旦大學政治學自主知識體系研究團隊組織編寫《中國政治學手冊》叢書,在一定程度上都表明中國學術界在建構國家治理知識體系上的努力。
中國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建構包含三部分工作:概念化、理論化、體系化
自主知識體系是知識體系的一個核心組成部分,但絕不是全部。知識體系是跨國界、跨文化的,中國學者既參與全球化的知識生產,又參與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中國國家治理知識體系建構包含三個部分的工作:概念化、理論化、體系化。
首先是概念化?,F在大家都在創(chuàng)造概念,概念對學者來說是一種致命的誘惑。發(fā)明概念應基于節(jié)約原則、有效原則和新穎原則。所謂節(jié)約原則,即如果現有的概念能夠充分解釋就不要發(fā)明新的概念;現有的概念比我的概念更有效,我就不應該再發(fā)明新的概念。所謂有效原則,即新的概念提供了觀察既有政治現象的全新視角,幫助我們重新詮釋或定義了政治現象。所謂新穎原則,即新的概念不能是舊概念的翻版,而必須有實質性的創(chuàng)新。概念實際把經驗世界簡化,去神秘化,去蕪存精,化繁為簡,以簡馭繁,它是一種深刻的洞見和獨特的視角。概念不是理論,只是發(fā)展理論的工具之一。有一些概念,大家都在用,譬如中國式現代化,但實際上現在講中國式現代化,還是在強調它的特征。特征不是本質,我們學術界不能停留在“拿來主義”,還需要進行深加工,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是什么,需要進一步概念化、理論化、體系化。
理論化就是對因果關系、因果機制的刻畫。最近幾十年,社會科學在因果識別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從而提高了理論的解釋力和說服力。理論是在概念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揭示概念之間的關系。我們要把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轉化為理論之問,這是學術界的核心任務。
從概念、理論到知識體系,概念是知識體系的一片磚瓦,理論是我們知識體系的內部結構,是它的網絡,概念和理論組成的家族譜系、意義之網就是我們的知識體系。
國家治理知識體系的建構,跟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知識體系的建構一樣,需要文明互鑒,博采眾長,中外交融,管用為王。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管用為主,解釋力是衡量理論貢獻的終極標準。
(作者為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副院長、教授。更多詳情請參閱《開放時代》2024年第1期《數字化轉型與中國國家治理知識體系的建構》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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