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皇皇八冊近400萬字的《林繼中文集》(以下簡稱《文集》),既是造福學林的善舉,也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重新觀覽文學史的窗口。
《文集》由《杜詩學論藪》《文化建構文學史綱》《文學史新視野》等多種論著構成,其中與唐代文學相關者占三分之二強。而在唐代文學中,與杜甫相關者即達二分之一,由此看出林先生研究重點之所在。
杜詩是林先生學術生涯的起點,并貫穿于他的整個研究過程中。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撰成的博士論文,即以宋趙次公及其杜詩注為研究對象,為杜甫研究“提供了一個至今為止最為完善的趙注本”,由此得到導師蕭滌非先生的高度肯定。1994年和2012年,這本名為《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返拇笾缮虾9偶霭嫔绯醢婧驮侔妫趯W界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林先生也成為公認的杜詩專家。雖然這次出版的《文集》未收此書,只錄了書中的前言部分,但由此也足可窺斑知豹了。與這篇前言一起收入《文集》第一冊《杜詩學論藪》中的,還有29篇杜甫專論,其中既有宏觀覽照,又有微觀考論,或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或在前人基礎上深入推進,由此構成了林氏杜甫研究的完整體系。莫礪鋒教授在序中評價說:“林著中這些論文并未有意標新立異,但它們以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研究杜詩,得出的新穎見解具備充足的文獻基礎和學理依據(jù),在我心目中,這就是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最有價值的論文。”這一評價,我以為切中肯綮。
除《杜詩學論藪》外,《文集》還收錄了《杜詩選評》《杜詩菁華》兩部關于杜詩的選評本。前者收詩約200篇,后者收詩近500篇,二者相加,已達全部杜詩的半數(shù),這個體量,恐怕是歷代杜詩選本中最大者之一了。圍繞這些精選的篇目,作者或以時序編排,予以精當扼要的注釋和點評,或在注評之外,加以當代語譯。含英咀華,要言不煩,極便讀者。
由杜詩研究出發(fā),作者還將相當大的精力投入盛唐作家群和田園詩的考察上?!段募返诹鶅运铡段覉@論叢》是一部涵納了61篇論文的研究專集,其中涉及六朝者5篇,宋代者6篇,涉及文化詩學、文論者約10篇,而關乎唐代文學者即占21篇,其中又大多集中于對盛唐氣象、盛唐田園詩以及李白、王維等經典詩人的研討。諸如《盛唐氣象的審美特征》《李白詩歌的悲劇精神》《布衣感新論》《王維情感結構論析》《盛唐田園詩的心理依據(jù)》《漫說唐人田園山水詩的畫意與禪趣》等,從題目即可看出論述的重心和要點,而一讀之下,更覺新見迭出,常有“會心處不在遠”之感。尤可注意的,是在這些散篇論文之外,《文集》第五、第七冊又收錄了與之緊密關聯(lián)的幾部專著,如《唐詩與莊園文化》《棲息在詩意中:王維小傳》《唐詩:日麗中天》《中晚唐小品文選》,由此構成圍繞幾個專題點面結合的系統(tǒng)框架。在這些論著中,作者以“了解之同情”,設身處地,貼近對象,通過對文化背景、作者身世的深入把握和對作品的精當解讀,去探查、了解作者的真實心態(tài),盡力接近歷史現(xiàn)場,帶領讀者重回大唐。
如果說以上研究雖不乏宏觀視角和歷史勾勒,但整體上還多為關于作者、作品和某些文化現(xiàn)象的點狀考察,那么,收在《文集》第四冊的《文學史新視野》《文化建構文學史綱(魏晉—北宋)》,便是兩部放開眼界縱覽文學發(fā)展大勢的宏觀巨著了。前者重在考察文學史生態(tài)、發(fā)展模式及其與文化建構的關系,并將整個文學史的生成概括為“蔓狀結構”,由此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文學發(fā)展史的闡釋模式。后者則是在作者同名舊著“中唐—北宋”段基礎上增補改訂而成,論述自魏晉經隋唐至北宋的文化、文學進程,學術視野頗為開闊。作者以文化史與文學史之雙向同構為核心理念,著重揭示了9—11世紀由雅入俗又化俗為雅的文學演進路徑,并從政教一體化的要求推導出士大夫人格機制與文學傾向的轉變,從文學經典化的角度,勾勒出杜甫被選擇為詩歌典范及其由“詩史”到“詩圣”的過程。陳伯海先生在該書序中稱其“寫得絲絲入扣,令人拍案叫絕”。當然,該書另一位序者趙昌平先生在予以肯定的同時,也指出所存在的一些問題,認為其以“士族文學”與“世俗地主文學”為兩階段文學特質的標志,并以士庶之判與雅俗之分作大體對應、以黑格爾正—反—合思辨模式與“通變”相聯(lián)系的做法值得商榷。但這些問題,似乎并不影響該書對中唐至北宋時段文學演進的整體判斷,而作者所作的頗具深度的一些思考,無疑會啟迪讀者對唐宋文學史之走向形成新的認知。
從以上簡述,已可約略見出林繼中先生數(shù)十年學術研究的基本概況和路數(shù)。如果加以總結,我想可概括為三點:
一是專精與廣博的結合。專精,指其扎實的文獻學根底,這在《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分袣v歷可見;廣博,指其以文獻為基礎,放開眼光,縱覽全唐乃至整個文學史,從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指明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形態(tài)和路線。
二是學術與思想的結合。學術,重在學理性的發(fā)明;思想,重在從此發(fā)明中揭示更為深層且蘊含啟示性的普遍意義。學術只有與思想、觀念結合,才能喚醒其深層活力,才能強化、提升其穿透力和引領力,有時甚至會帶來某些革命性的變化。而繼中先生的學術研究,正具有思想與學術緊密結合的鮮明特點。
三是文化與詩學的結合,由此構成其“文化詩學”的研究路徑和目標。所謂文化詩學,重在一種人文關懷和詩性精神,它將文學藝術等方面的問題納入文化范圍,借助文學文本和文學現(xiàn)象的解析,達到對深廣宏博的人文世界的透徹解悟和深層認知,其中有融合各學科知識的跨界考察,有對庸俗淺薄世風的深刻批判,更有一種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現(xiàn)實的自覺關注。用作者的話說,“我贊成魯迅的研究魏晉亂世與明清專制,從中找出‘國民性’的病灶來;我也欣賞馬斯洛的研究人類‘不斷發(fā)展的那一部分’的主張,我于是想在唐文化的研究中描畫出我民族肌體曾經有過的健美,但我反對以任何影射的方式去處理歷史上發(fā)生過的任何事情和現(xiàn)象……可我卻又喜歡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觀照古人古事,企盼能在今古之間發(fā)現(xiàn)一條時間的隧道……力圖讓孤立的現(xiàn)象在文化各因子錯綜復雜的大構架中找到合適的位置。”這樣一種目標設定和自我期許,在前述多種論著中均有程度不同的展露。
在《文集》總序(原為林氏《文本內外——文化詩學的實驗報告》一書序言)中,孟澤如此熱情洋溢地說道:林繼中之所以倡導通過“文化詩學”的路徑研讀歷史,檢閱現(xiàn)實,“根本的動力也許在于,他試圖擁有一種充分理解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的精神高度,一種具有普遍意義和價值的思想邏輯,并由此融貫中西,匯通古今。”我同意這種說法,因為在林繼中的心性中,既有著來自詩國高潮之盛唐氣象的久遠滋潤,又有著對中華民族憂患歷史的深切洞察,更有著20世紀80年代那場已很難重復的學術文化高潮期的精神貫注,所以他能以遠較一般學人闊大的胸襟和高自標樹的人格境界,去呼喚盛唐,去反思歷史,去直面現(xiàn)實,去嫉惡揚善,他在努力地用自己的筆,為人們打開一扇重新觀覽文學史的窗口。盡管在其內心深處,更接近的似乎還是唐代田園詩人那種無拘無束、淡泊優(yōu)雅、自由散朗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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