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韓愈《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一個“云橫秦嶺”,一個“雪擁藍關(guān)”,展示了商於之路的艱險及其與唐代逐臣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
秦嶺,乃“天下之大阻”,“東起商洛,西盡汧隴,東西八百里”(《讀史方輿紀(jì)要》卷52),是由長安入商於路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路途中最為險阻的一段。秦嶺東段北麓為藍田山,一名玉山,又名覆車山。入山往藍田關(guān)方向,地勢逐漸變高變陡,這由王維“郢路云端迥”(《游化感寺》)、白居易“路在秋云里”(《初出藍田路作》)的詩句,即可知其山高路險之狀;而據(jù)杜甫“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九日藍田崔氏莊》),更可見其海拔落差之大,無怪乎韓愈有“云橫秦嶺”之嘆。
商於之路自古為長安至東南的交通要道,其“扼秦楚之交,據(jù)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guān)右危。武關(guān)巨防,一舉足而輕重分焉”(《讀史方輿紀(jì)要》卷54)。唐代承平二百余年,戰(zhàn)爭較少,商於道遂從軍事要道轉(zhuǎn)變?yōu)樯搪靡?,起著溝通南北的作用。唐前期此道狹小難行,張九齡謂之“小道使多,驛馬先少”(《荊州謝上表》),故流量不大,現(xiàn)存詩文也不多。到了中唐以后,南方經(jīng)濟地位躍升,由此南行者日增;加之安史亂后李希烈阻兵江淮,汴路受阻,商於路遂成為南行的主要通道。其全程一千一百多里,有驛站二十余座,經(jīng)行路線大致如下:東出長安,經(jīng)長樂驛、灞橋驛,東南越橫嶺至藍田驛;沿途經(jīng)桓公驛、藍橋驛至藍田關(guān);再東南行,逾七盤嶺入商州界,經(jīng)四皓驛、洛源驛至商洛縣,又經(jīng)棣華驛、桃花驛、層峰驛達武關(guān);出武關(guān)第一驛為青云驛,由此過陽城驛入內(nèi)鄉(xiāng)縣,經(jīng)商於驛折而南行,過臨湍驛、冠軍驛而后至鄧州、襄陽(參看嚴(yán)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秦嶺仇池區(qū)》)。在這條路上,藍田驛、藍田關(guān)、武關(guān)最為著名,故又稱“藍武驛道”。至唐德宗貞元二年十二月,朝廷敕文明令:“從上都至汴州為大路驛,從上都至荊南為次路驛。”(《唐會要》卷61)這條路遂升格為僅次于大路驛的“次路驛”,即全唐第二驛道。
較之長安至洛陽的兩都驛道,商於之路雖艱險崎嶇,卻方便近捷,省日省時,故唐人奉使、貶謫、赴考、游歷等多取道此途,用李涉《題武關(guān)》的話說,便是“來往悲歡萬里心,多從此路計浮沉”。然而,若論及在行役中的生命磨難、人生體悟和詩作量的豐盛,則不得不首推貶謫詩人。在《全唐詩》中,現(xiàn)存與商於路有關(guān)的詩作近300首,可確定為貶謫詩者即達98首,占整體的三分之一;其中,白居易、元稹、韓愈、杜牧、吳融等人作品最多,他們不少人因貶遷而反復(fù)經(jīng)過此路。元稹元和五年貶江陵,白居易元和十年貶江州、長慶二年出刺杭州,均取商於一途,所謂“與君前后多遷謫,五度經(jīng)過此路隅”(《商山路驛桐樹昔與微之前后題名處》)、“七年三往復(fù),何得笑他人”(《登商山最高頂》),即是明證;韓愈貞元十九年貶陽山、元和十四年貶潮州,亦皆取道此途,若將往返算在一起,已是四度經(jīng)過;而柳宗元、劉禹錫于元和十年春被召還京時經(jīng)由此道已無疑義,至于他們永貞元年被貶出都的詳情,雖記述不多,但從殘存史料推論,取道商於之路的可能性也最大(參看尚永亮《柳宗元劉禹錫兩被貶遷三度經(jīng)行路途考》,《唐代文學(xué)研究》第7輯)。從他們的經(jīng)歷中,能看到貶謫文人在商於路途所遇到的重重難關(guān),由此體味其沉重苦澀的人生況味。
作為貶謫文人所要面對的第一重“難關(guān)”,是路途險峻帶給他們?nèi)怏w上的折磨。此路狹窄艱險,山高水深,時有猛獸出沒,充滿困難和危險,所謂“六百商於路,崎嶇古共聞”(李商隱《商於新開路》),說的就是這種情況。雖然有唐一代曾數(shù)次整修此道,但其險阻狀況卻很難從根本上得到改變,甚至所開新路“每經(jīng)夏潦,摧壓踣陷,行旅艱辛,僵仆相繼”(《冊府元龜》卷697)。尤其是藍田關(guān)往武關(guān)一段,“水涉七八曲,山登千萬重”(孟郊《遠愁曲》)、“商嶺莓苔滑,石坂上下頻”(孟郊《自商行謁復(fù)州盧使君虔》),最為文人所苦。白居易《初出藍田路作》云:“潯陽近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煩馬蹄跙,勞苦已如此。”在崎嶇六百里的藍、武路段,詩人僅行“七十里”就已“人煩馬蹄阻”了,可見攀登山路之艱難。如遇上惡劣天氣,則更令人寸步難行。韓愈貞元十九年被貶陽山時適逢冬季,氣候惡劣,“商山季冬月,冰凍絕行辀”(《赴江陵途中寄贈……翰林三學(xué)士》)、“疊雪走商嶺,飛波航洞庭”(《答張徹》),即當(dāng)時實況。他在《南山詩》中回憶說:“初從藍田入,顧盻勞頸脰。時天晦大雪,淚目苦蒙瞀。峻涂拖長冰,直上若懸溜。褰衣步推馬,顛蹶退且復(fù)。”本已難走的山路,因寒冬結(jié)冰,愈發(fā)地凍路滑;加上大雪紛飛,視線受阻,看不清路況,只好撩起衣服,推著馬往上爬,稍不留意便會大摔一跤。如此險惡的經(jīng)歷,即使再次回憶也怵目驚心。
然而,苦難并未止于此。對貶謫文人來說,在漫長的驛道上,“無家”之感和遙想荒遠異域所形成的恐畏、惶惑時時侵蝕著他們的心靈,這是更甚于高山險路的精神折磨。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未知世界,生命宛如一片隨處飄蕩的浮萍,不知何以為家,何處是家,此行何時生還,能否生還。諸如“草草辭家憂后事,遲遲去國問前途”(白居易《初貶官過望秦嶺》)、“我今罪重?zé)o歸望,直去長安路八千”(韓愈《武關(guān)西逢配流吐蕃》),表現(xiàn)的都是這樣一種飽含“分離焦慮”的心態(tài)。韓愈有詩云:“群烏巢庭樹,乳燕飛檐楹。而我抱重罪,孑孑萬里程。”(《食曲河驛》)飛鳥尚能歸巢,自己卻負(fù)罪遠行,兩相比照,不勝悲哀!除了文人自己要星夜兼程外,他們的家屬也常常需要隨行。如白居易貶江州,其妻兒即相繼踏上征途:“商州館里停三日,待得妻孥相逐行”(《發(fā)商州》)、“親故尋回駕,妻孥未出關(guān)”(《宿陽城驛對月》)。韓愈貶潮州,同樣攜家眷上路。據(jù)事后回憶,他被貶時正逢第四女病重在床,但迫于嚴(yán)詔,仍不得稍事逗留,以盡為父之責(zé),在無比悲涼中與家人“蒼黃分散”。而韓愈剛走,其家人即被有司迫遣,逐出京師,踏上冰天雪路。這時,在京城的舊家已不存在,眼下家人又處于顛沛流離的旅途上,這對負(fù)有全家重責(zé)的韓愈來說,怎能不五內(nèi)俱傷?眼望秦嶺云橫,回首京都渺渺,他又怎能不發(fā)出“云橫秦嶺家何在”的泣血之問?但痛苦還未結(jié)束,由于“我既南行,家亦隨遣”,其十二歲的愛女不得不帶病就道,“走朝至暮”,“撼頓險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飲,又使渴饑”(《祭女挐女文》),終于在距離長安約450里的層峰驛死去。“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貶潮州刺史……過其墓留題驛梁》),種種變故給這位年逾半百的詩人帶來了錐心刺骨的痛楚,其所遭受的精神摧殘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
在這條艱險的驛道上,不僅埋葬著韓愈的愛女,還鋪滿了貶謫文人的累累白骨。唐代文人在貶途中被賜死的事件時有發(fā)生,性命朝不保夕。據(jù)史書記載,商於道上死亡的“高發(fā)地段”集中在藍田驛:開元十二年(724),太子少保、駙馬都尉王守一“貶為澤州別駕,至藍田,賜死”;二十四年(736),周子諒“于朝堂決配流瀼州,行至藍田而死”;二十五年(737),“太子妃兄駙馬都尉薛銹長流瀼州,至藍田驛賜死”;寶應(yīng)元年(762),“襄州刺史裴茙長流費州,賜死于藍田驛”;大和九年(835),翰林學(xué)士顧師邕“流崖州,至藍田賜死”;光化三年(900),“平章事、監(jiān)修國史王摶貶崖州司戶,尋賜死于藍田驛”(《舊唐書》卷8、卷103、卷9、卷11,《新唐書》卷179,《舊唐書》卷20)。藍田驛外,還有些人被賜死于商州以及商於之路的延長線如公安、武昌等地??梢哉f,在整個貶途,死亡都如影隨形,與逐臣相伴。“蒼黃負(fù)譴走商顏,保得微躬出武關(guān)”(吳融《宿青云驛》)、“山下驛塵南竄路,不知冠蓋幾人回”(許渾《題四皓廟》)。面對變幻莫測的政治風(fēng)云,不能不讓人如履薄冰,心生極大的恐懼??梢哉f,在這條路上,書寫著貶謫文人的生命沉淪,見證著政治高壓的無比嚴(yán)酷,更凝聚著一種悲凄慘烈的文化內(nèi)涵。白居易詩說得深刻:“皆疑此山路,遷客多南征。憂憤氣不散,化結(jié)為精靈!”(《和〈思?xì)w樂〉》)無數(shù)南行逐臣的貶遷路途由此開始,其人生悲劇也由此拉開帷幕,為無家而悲痛,為前途而擔(dān)憂,為生死而恐懼,種種憂憤郁結(jié)于心,日積月累竟化結(jié)成令人恐畏的“精靈”!而這種積聚著無數(shù)“遷客”生命沉淪史的文化氣氛,使得每一位后來者一踏上此途,便不能不產(chǎn)生一種深深的惶恐和刻骨的凄愴。就此而言,這條唐人被貶東南地域所經(jīng)行的第一通道,乃是一條“充滿遷客血淚的貶謫之道”(尚永亮《元和五大詩人與貶謫文學(xué)考論》,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它為唐詩之路染上了一抹沉重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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