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羅根澤先生曾有文《戰(zhàn)國前無私家著作說》,該文認為“私家著作”在戰(zhàn)國之前不會有,它們的出現(xiàn)都是戰(zhàn)國以降才有的事。羅先生雖然籠統(tǒng)地說“私家著作”,但此文其實主要針對的是《老子》這部書。羅先生認為《老子》不是“纂輯”,而是“著作”,而這樣的“著作”戰(zhàn)國前沒有。羅先生此文涉及的問題很多,比如其中討論周代官學的特征,這實際上屬于西周史、春秋史的范疇,而諸子之學與王官之學的關系,則又是思想史、諸子學探討的重要問題,至于先秦子書到底是“纂輯”還是“著作”,則又涉及古書體例這樣的文獻學話題?!独献印窌哪甏鷮W問題,會連帶影響其他古書的年代學判定,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當然,就此文所涉上述學術領域而言,今天的認識水準已遠非上世紀30年代可比,尤其是很多新材料特別是簡帛古書的發(fā)現(xiàn),為重新審視羅先生提出的問題提供了很好的條件。
“戰(zhàn)國前無私家著作”說有一個立論前提,那就是諸子之學出于王官,這也是其年代學判斷的重要基礎:孔子之前連私學都沒有,何來“私家著作”呢?但這個前提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對“王官之學”的認識,二是把“私學”等同于“私家”。先來說第一個問題。諸子之學出于王官,《漢志》以來為不少學者采信,雖然也有學者激烈批評,但他們對周代官學的認識卻差不多。他們認為官學都是些操程儀軌的技術性知識,并無學術。胡適即謂周代官學不過是“祀典卜筮之文,禮樂射御之末”,章太炎之說與之接近。沈文倬先生批評章說,并專門討論“宗周的王官之學”,他雖然認為官學時代也有學問,但其“王官之學”全然以“官”為中心,依然是職業(yè)性的。把“王官之學”都看成職業(yè)、技術性的知識,甚或認為官學時代無學術,這恐怕是過去我們對“前諸子”時代文化格局的最大誤解。“王官之學”自然要以“官”事為中心,但要履行職守,還應有與之搭配的一整套關于操行修為、人格養(yǎng)成的規(guī)訓和學問。《詩·定之方中》毛傳:“故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這揭示官學其實需要多方面的才能,可稱貴族的“綜合素質(zhì)”,絕非純粹以“官”為依歸。我們只能說王官之學就載體、內(nèi)容、形式和服務對象來說,頗與戰(zhàn)國的諸子之學不同,卻不能說彼時無學術。難道只有私學興起,諸子紛出才叫學術,而郁郁斯文的貴族社會竟然沒有學術?這從邏輯上就說不通。
再來看第二個問題。持諸子之學出于王官說的學者往往把“官學”與“私學”對立起來,胡適反對此說,但同樣視“官學”與“私學”為對立物,且每每又把“私學”簡單等同于“私家”或“私人”。他們似乎認為王官體制牢籠一切,個人都是官學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毫無“私家”之事可言。實則官學體制下,夙夜在公之余,個人又何嘗沒有燕私之空間及私事呢?胡適雖主學在官府,但并不同意羅先生“私家著作”只能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前的觀點,他的反證是早于孔子很多的臧文仲提出的“三不朽”,而其中有“立言”??追f達徑以《左傳》臧文仲等人的言論比之《老》《莊》等子書,童書業(yè)先生甚至將臧文仲“立言”之事,比之于私人講學。從臧文仲的言論看,他所說的也多溢出慣常的“官學”范疇:并非以某“官”為中心的職業(yè)性知識,而更接近學者講的道德教訓、嘉言規(guī)誡,這些正是思想性子書的關鍵要素。再者,即文書典策等“官書”的起草畢竟要落實到個人,而個人又是千差萬別的,故即便服務于官事,很多時候也有強烈的個人色彩。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甚至徑以青銅器銘文開創(chuàng)了中國“私人寫作”的傳統(tǒng),明著“私人”,或者以“作品”稱之,已經(jīng)從這些“官樣文章”中嗅出鮮明的個人色彩。清華簡有《芮良夫毖》,《大雅》之《桑柔》也是此人之作,《逸周書》中還有《芮良夫解》,體裁多樣,篇有短長,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私家”作品。
“私家著作”問題另一關鍵詞是“著作”,但對此羅氏并無嚴格定義。張岱年先生曾用“私人專著”來指稱《老子》書,羅氏同意張先生《老子》是“專著”而非“纂輯”之觀點,可知他對“著作”一詞的使用大體與“專著”同。這類詞語顯然是以后世對“專著”“著作”的認識來度測《老子》的性質(zhì)和形成:內(nèi)容上要有很強的系統(tǒng)性,論證上要“前后理論一貫,層層推出”等。其實,如果從“系統(tǒng)性”的要求看,即戰(zhàn)國以下的《莊》《孟》《荀》之書,恐怕也不能算“著作”,因為討論的“單位”都太大。近代余嘉錫先生的《古書通例》和晚近簡帛文獻都告訴我們,包括《老子》在內(nèi)的很多諸子書都不大可能是“專著”,而倒更可能是“纂輯”:即不必成于本人,乃后人綴拾、匯輯而成,即如較晚的《莊》《孟》之書,其最終形成,也離不開后學綴“篇”成“書”的工作。古書中那么多臧文仲的個人言論,時人綴輯而成“書”,其與《老子》何異?《左傳》等書中每每引仲虺、史佚、叔向、子產(chǎn)之言,背后肯定有其言論結集的“書”。然則它們能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前,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就古書不必成于本人,多系后人匯輯而成這一點,還要提到《漢志》開創(chuàng)的目錄學術語——“依托”。《漢志》用“依托”,有明確的著作權或年代學意識,即這類古書的成書多和題名作者無關,都系后人托名作者匯輯、敷衍而成?!稘h志》所舉“依托”之書,大多系戰(zhàn)國晚期甚至秦漢,但就成書原理來說,其實《管》《晏》甚至《莊》《孟》之書與很多“依托”之作也不乏共性。這說明有必要重新審視“依托”這一暗含古書年代學判斷的術語。從出土文獻來看,“依托”不必晚到戰(zhàn)國或秦漢?!兑葜軙酚小豆偃恕芬黄?,又見《大戴》,晚近筆者曾撰文指出其中“官人”之術頗能與出土文獻相參證,有較早來源。但其內(nèi)容以成王(《大戴》為“文王”)與周公對話展開,當非實錄而近乎《漢志》的“依托”。他如《逸周書·程寤》見諸清華簡,措辭用語多有早初特征,其內(nèi)容主要講文王及太子發(fā)以夢占喻克商的政治寓言,顯系后人敷衍或依托者也。因此,從古書年代學角度看,“依托”只是點出了“相對”年代,而“絕對”年代可能并不晚。
鑒于像《老子》其書思想的超越性,羅先生在論證其相對晚出時,經(jīng)常用“離事而言理”,意謂戰(zhàn)國前多具體的、形而下之思,戰(zhàn)國以后才趨向抽象和超越。這種把思維的具體和抽象簡單理解為時序上的代際進化也流于想當然。文獻和銅器銘文中有關心智的詞語已非常豐富,說明彼時的思維水平已經(jīng)達到很高水準。從《左傳》等書所載古人的議論來看,很多已經(jīng)很抽象了,此非“言理”而何?另外,“立言”本來就是“離事”的。“立言”傳于后世,超越時代,其所據(jù)之“事”早已是過往云煙,但依然無礙其為后世的教訓。春秋時“賦詩斷章”早已司空見慣,“斷章”取“義”,不但“離”了當時的“事”,所講之“理”也未必與《詩》之原義有關。受“離事言理”之論的影響,學者對古書形態(tài)的演進往往持單線進化的邏輯,以為早期只是檔案式的“官書”,后來才有思想性較強的“言理”之書?,F(xiàn)在從大量銅器銘文及簡帛古書來看,此說也可商榷。李零先生曾區(qū)分作為檔案的“書”和作為典籍的“書”,并以后者當“私人著述”,并指后者是對前者的“革命”。不過,此革命卻并非要通過“歷時性”沿革來達成,尤其像羅先生所指有戰(zhàn)國前、后的代際分野。李零先生對“私人著述”式的古書源于何時態(tài)度謹慎,但也提到銅器銘文中的一些特殊模式,如墻盤、逑盤和豳公盨等,尤其指出豳公盨銘文純粹講道德教訓,類似后世古書。另外,清華簡還有《命訓》篇,見于今《逸周書》,此篇系圍繞“命論”主題而作的專論,其抽象和“言理”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從行文上看,該篇更是結構嚴謹,前后呼應,恰是“理論一貫,層層推出”?!睹枴愤^去不少學者以文氣指其年代很晚,現(xiàn)在清華簡即有此篇,學者考訂其年代當在春秋,明屬“戰(zhàn)國前”。這也說明檔案之書與“言理”之書共時存在的可能性。晚近文學史研究者頗關注“文體學”,《命訓》給我們的啟示是,某一時代之文體是豐富多樣的,前述“德音”大夫能作多種就是佳證。我們不能把古書橫向上的文體分類當成縱向上的時序進化,這是當前古書形成和年代學研究中,尤其需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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