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的“利器”,分別為“國之利器”和“民多利器”。因事關(guān)“國”“民”,意義重大,加之歷來說者紛紜,有必要重新審視。
三十六章(“國之利器”)“利器”指在不妄為,不強為,不亂為,特別是不為私欲為的“無為”前提下,“無以為”,“無不為”。“無以為”強調(diào)“不該做什么”(現(xiàn)實情形),側(cè)重“有所不為”;“無不為”強調(diào)“該做什么”(以圣人代“道”示范),側(cè)重“合理而為”。經(jīng)過“去彼取此”,即“如何做”的選擇,體現(xiàn)“無之以為用”(虛以待用)、“有之以為利”(實以得利)的“有無相生”,既相反相成,又相輔相成,共同期望實現(xiàn)“太順”目標和“圣人之治”的成功理想。
《老子》材料,按性質(zhì)、內(nèi)容,大體可歸為三類。其中有四十余章,闡述“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還有二十余章,先描述“該做什么”,接著樹立圣人“怎樣做”的榜樣,再交代結(jié)果。第三類十余章,談“道”“德”的性狀、內(nèi)容、特點。前兩類材料,共同從觀察自然現(xiàn)象、社會生活的經(jīng)驗出發(fā),以“天道”為榜樣,重點陳述如何行“人道”,特別是理想的“圣人之道”。由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二者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為“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構(gòu)成、體現(xiàn)“道之道”,即《老子》的最高理想——“圣人之治”。
“天道”為何“利而不害”?因為“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在“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周而復始、繁衍生息、化育出新的運動變化中,天之道不僅“不爭而善勝”,而且“功遂身退”,體現(xiàn)了“道”“莫之爵而常自然”,即貴柔、守雌、尚虛、處下之類“可以為天下正”的“清靜”品格,無為不爭、順其自然、成就萬物的特點。作為“道”的化身與代言,“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為無為、欲不欲、事無事、學不學、味無味、德不德(得)。具體到社會生活,“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不自生,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不自大,不自貴,去甚、去奢、去泰,慈、儉、不敢為天下先……尤其強調(diào)自化、自正、自富、自樸、自賓、自均、自知、自勝、自愛……因為“天下,神器也,非可為者也,為之者敗之,執(zhí)之者失之”,最重要的是“雖有甲兵,無所陳之”的“不爭”。“唯不爭,故無尤”,但“妄作,兇”。要學習“道生萬物”,但“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的精神,對天下之事,以“豫兮其若冬涉川,猶兮其若畏四鄰”的態(tài)度,“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通過不爭→天下不亂→愛民治國→以正治國,實現(xiàn)安平太→太順→圣人之治,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美好盛世。這便是“無為無以為”“無為無不為”共同作用要達到的理想。“善始且善成”地實現(xiàn)此理想,即展示了“國之利器”。
據(jù)此,古今學者,關(guān)于該章“利器”的相關(guān)說法,如“賞罰”(《韓非子·喻老》),“權(quán)道”(河上公注),“利國之器”(王弼注),圣智仁義巧利(范應元注),喻國之威武權(quán)勢之屬(薛蕙注),“國家的有效的武器”(任繼愈《老子繹讀》),權(quán)柄軍力(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或過于簡略、抽象,意思不明,或不符合《老子》主張、實際。隨之,對“示”的解釋,也不甚恰當。如“任刑也”(王弼注),“示疑當訓賜”(高亨《老子正詁》),“意謂不可用權(quán)勢禁令來威嚇人民,不可以嚴刑峻法來制裁人民”(張松如《老子說解》),“展示”(任繼愈),“炫耀”(陳鼓應)。那么,“示”為何意?當做何解?
該章在引出結(jié)論之前,首先列舉了“張”“強”“與”“予”四種情形。其中“固”,馬王堆帛書甲乙本均為“古”,王弼本為“固”。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以為“‘古’字均當假為‘固’”。其引王純甫云:“‘將欲’云者,‘將然’之辭也;‘必固’云者,‘已然’之辭也。”故“固”當為《說文》段注“事之已然者曰固”之義,即“已經(jīng)如此”。理解為“姑且”(張松如、高亨),“暫且”(任繼愈),似未妥。因為“柔弱者,生之徒”,而“張”“強”“舉”“予”表現(xiàn)為“剛強”有余,“柔弱”不足,不符合“弱者,道之用”“柔弱勝剛強”的原則。就像“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有為過度,不可持續(xù)。故要“歙”“弱”“廢”“奪”,使事物朝“自然”(自己如此、本來如此)的正常、合理(應該如此)方向發(fā)展,并得到“果然如此”的結(jié)果,故為“微明”,于是引出了結(jié)論。
“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韓非子·喻老》以為“勢重者,人君之淵也……賞罰者,邦之利器也”。范應元《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云:“魚以喻人,淵以喻道。魚脫淵則終,人離道則死矣。故有邦家者,當以道自重。”范說相對合理。這兩句是喻體在前,本體在后的比喻。即“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就像“魚不可脫于淵”。前一句內(nèi)部又自為喻,從兩方面說明“魚水關(guān)系”。一方面是侯王(水)不去爭霸逐利,天下太平,百姓(魚)就能依天性,自由自在、率性隨意生活。另一方面,侯王(魚)也離不開百姓(水)。因為“罪莫大于可欲”,出于貪欲,憑借“兵者,不祥之器”的“樂殺人”,是最大的不該“示”。若天下之事,一味朝諸侯爭霸、人人爭利的“剛強”方向“有為”,就如同魚脫于淵,統(tǒng)治者與百姓,均不得其所。要“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強于天下”。向圣人學習,“不為而成”。將“為腹不為目”(“腹”為自然、正常、合理要求,“目”為“五色令人目盲”的貪欲)、“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之類原則潛移默化、自然而然、具體實在、無處不在地貫穿于政事活動的始終,體現(xiàn)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此“利器”,無形,看不見,摸不著,似“無”卻常“有”,常“示”卻不故意顯露。人人能切身體會到“以無事取天下”的好處。這便是“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無割”。“樸”代指“道”,“器”代指“道”之“用”。河上公注:“器,用也……圣人用之,則以大道制御天下,無所割傷。”王弼注:“大制者,以天下之心為心,故無割也。”即“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這便是“道”之“德”(得),符合“自然”“無為”思想。此為無形之形,不器之器。不是“不可以示人”,而是“無以示人”,且要像“魚不可脫于淵”,須臾不離。
《莊子·胠篋》是對《老子》“絕圣棄智”主張的發(fā)揮。前面四段,以否定表肯定。表面指責“圣人之過”,實則抨擊“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說明其向往的“至德之世”,“至治”之時,圣人不刻意作為,但百姓生活卻如魚得水。故“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為《老子》三十六章的“利器”作了旁證。
五十七章(“民多利器”)“利器”義為智與欲。該章“利器”,各家解說不同。如“權(quán)也”(河上公);“凡所以利己之器也”(王弼);殺人之器,殺人之事(范應元);喻權(quán)謀(蘇軾、陳鼓應);“乃指人君賞罰之權(quán),所以控制臣下者也”(張松如);武器(高亨《老子注譯》、陳鼓應、高明);“民間的武器”(任繼愈)。
“利器”與“忌諱”“知巧”“法物”連在一起,表示否定,上述理解,均可備一說。但依《老子》全書思想觀之,“利器”指私欲與智慧?!独献印凡⒉皇欠穸ㄖ腔郾旧?,相反,是教人用大智慧、大聰明,追求大成功的哲學。其反復強調(diào)“恒使民無知無欲”,“愛民治國,能無以知乎”,是因“以知治國,國之賊”。貪欲是包括侯王在內(nèi),“民多利器”的根源。用智慧,憑爭戰(zhàn)滿足私欲,無疑造成了春秋以來天下大亂的局面,“師之所處,荊棘生焉”的巨大災難。貪欲愈多,智慧愈用,動亂愈劇,民生愈苦。故“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強調(diào)保持“沌沌”的“愚人之心”。因為“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要“復歸于嬰兒”。做到“至虛極”“守靜篤”,則天下安,百姓樂,是為“歸根”,亦為最大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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