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明城墻遺址公園走了幾回。這守護內(nèi)城的巍然墻體,六百年的時光給它添了太多的風霜。凸凹的雉堞列出整齊的鋸齒,蒼灰的殘垣仰向飄云的天空。不同的月份里來,總能收盡韶秀的風光:國槐、銀杏、油松挺著枝;碧桃、紫薇、海棠開著花;馬藺、萱草、水仙搖著葉。施彩的角樓,孤峭地聳于故都的東南。
有一次,走著走著,就轉(zhuǎn)進城墻北邊的胡同。到了一個岔口,墻頭牌子上寫著“盔甲廠胡同”。靠南立著一座樓,四層高。底層的墻漆,天藍色,海水那般澄凈,余下的涂作一片明黃,太陽照來,金子那么亮。設(shè)色這樣講究的建筑,在低矮的平房堆兒里,特別顯出它的姿態(tài)。這是一家賓館。就在經(jīng)過的一瞬,門前的銘牌引起我注意:“埃德加·斯諾與海倫·斯諾北京居住地舊址”,旁邊附著標注:《紅星照耀中國》寫作地舊址。
胡同中這一走,給了我意外的發(fā)現(xiàn)。
《紅星照耀中國》還有一個書名“西行漫記”。我們,上了歲數(shù)的人,心里是裝著這本書的,更知道寫這書的人——美國記者斯諾。
80多年前,這地方?jīng)]有樓,斯諾夫婦住的是一個四合院,是他倆從在燕京大學任教的瑞典地質(zhì)學家奈斯特龍那里租下來的。斯諾在燕京大學新聞系做過兩年客座講師,教授專題寫作課,后來受聘做了紐約《太陽報》和倫敦《每日先驅(qū)報》的特約通訊員,能租到這處院落,一住就是兩個年頭,離不開跟燕京大學的因緣。
賓館里掛著一張奈斯特龍和海倫在這個院子里的合影。底色已經(jīng)發(fā)黃,人的眉目倒還清楚:奈斯特龍是一個體態(tài)發(fā)胖的老者,穿白色西服,背手,筆直地站著,他頭發(fā)稀疏,寬大光亮的額頭下,是一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眸子。海倫一身長裙,左手抬起,半掩著臉。想必拍照那天,陽光是很晃眼的。海倫挨著的,是石頭堆疊的山,太湖石皺、漏、瘦、透的質(zhì)感,觸動我的視覺。
從前,這個門牌標為盔甲廠胡同13號的宅院應(yīng)該是講究的,除開房間,還有假山和亭子,“咫尺有幽曠之異”,花園似的。老院子早沒了,舊景未曾諳,想找些描寫它的文字,辦不到。幸而有舊照珍存。海倫與許地山的合影,就在賓館前廳的鏡框里平正地鑲著。許地山身量瘦,穿著白色長衫,雙手放在身后,淺淺地笑著,鏡片后面透出溫藹的目光。其時,許地山在燕京大學文學院和宗教學院執(zhí)教鞭,海倫聽過他的課。二人身后一排屋,正方格窗開了幾扇,樹蔭遮下來,地上擺了多盆花。一角景物,叫我對整個院子生出浮想。
“那是六月初,北京披上了春天的綠裝,無數(shù)的楊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變成了一個迷人的奇境;在許多清幽的花園里,人們很難相信在金碧輝煌的宮殿的大屋頂外邊,還有一個窮苦的、饑餓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國侵略的中國。”這是寫在《西行漫記》開頭的話。那個午夜,斯諾“帶了當時無法理解的關(guān)于革命與戰(zhàn)爭的無數(shù)問題”,暫別北京城的春景,拎起行囊,跨出院門,向著陜北保安(志丹縣)行去。凝望中,紅都像夜天中的燈塔,熠熠閃耀于前方,永不失去它的光。難抑的激情在他心底燃燒:“我登上了一列破敗不堪的火車,身上有點不舒服,可是心里卻非常興奮。我所以興奮,是因為擺在我面前的這次旅行是要去探索一個跟紫禁城的中世紀壯麗豪華在時間上相隔千百年、空間相距千百里的地方:我是到‘紅色中國’去。”由此,他成了“在紅色區(qū)域進行采訪的第一個西方新聞記者”。他的這次出發(fā),不僅出于職業(yè)自覺,更表現(xiàn)著對新事物探求的渴望,以及尋索真理的精神。
走出悠長的胡同,視野霎時寬廣了。從這里到延安,伸展著一條理想的大道。
這一年的10月,完成了實地考察的斯諾,從“被國民黨強大部隊重重圍困的紅軍根據(jù)地”回到北京。
盔甲廠胡同的這處宅子是安靜的,斯諾的全部感情依然留在以延安為中心的陜甘寧邊區(qū)。他的心頭吹過黃土高原的風,耳畔飄響奔放的信天游。革命領(lǐng)袖生動的音容和胸懷的志向,紅軍將士活躍的身影和戰(zhàn)斗的意志,感染并震撼著他,使他深刻地認識了革命與戰(zhàn)爭年代的中國。
延安歸來,斯諾熱烈的情感火炬般熾燃,照亮自身周圍和更廣的天地。他整理筆記和照片,開始了一次不尋常的寫作——把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革命的真實情況報告給全世界。幾個月下來,在深深的院落里,斯諾完成了這部紀實文學作品。1937年10月,《紅星照耀中國》英文初版在倫敦問世;翌年2月,中文全譯本在上海出版。考慮到敵占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的政治環(huán)境,譯本改名“西行漫記”。
中國的新文學,激蕩著社會變革的巨瀾,斯諾的譯介,為其衍成創(chuàng)作界的主流敘述并且走向域外做了歷史性推進。他將這項工作排進人生計劃,視作事業(yè)的中心。
在北京的家里,斯諾劬勞日久,于窗前燈下顯示著努力——把魯迅、柔石、茅盾、丁玲、巴金、沈從文、孫席珍、蕭軍、林語堂、蕭乾、郁達夫、張?zhí)煲怼⒐?、楊剛、沙汀等中國作家的?chuàng)作,用心血細細譯出。他選輯那些“揭露性的,譴責性的,描述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從一個側(cè)面展示了中國左翼革命文化對于侵略性的帝國主義文化的抵抗,昭示獨立的民族文化的建立。胡愈之說“他編譯了一部英文的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選《活的中國》,是首先把魯迅著作介紹到西方的人之一”。斯諾“透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所看到的,不僅是一個被鞭笞著的民族的累累傷痕,還包括這個民族倔強而高傲的靈魂”。恰如蕭乾所講,在《西行漫記》面世之前,“斯諾最重要的一部書不是《遠東戰(zhàn)線》,而是《活的中國》。這本書的編譯,也正是他在魯迅先生指引下,認識舊中國的現(xiàn)實和新中國前景的開端”。此后,在歐洲采訪戰(zhàn)事的斯諾仍感慨道:“魯迅是教我懂得中國的一把鑰匙。”《活的中國》于1936年底在倫敦出版,魯迅卻在兩個月前離世,沒能見到這部小說集。
斯諾在現(xiàn)實中認知中國,有了《西行漫記》;在文學中認知中國,有了《活的中國》。
海倫也走出盔甲廠胡同,西去延安,時在1937年4月21日。她踏上這塊熱土,采訪紅軍將領(lǐng)和蘇區(qū)軍民,給丈夫的寫作搜集急需的材料,也為自己撰述《續(xù)西行漫記》做著準備。海倫有個筆名:尼姆·威爾斯,斯諾起的。冬天的陽光照來,打在玻璃窗上,四外反射,賓館的庭院愈加明亮。斯諾和海倫的塑像沐浴在燦燦日影下,面龐漾滿暖意,深陷的眼窩閃露著希望。
往南不遠,便是古磚壘砌的明代城壁。高峻的墻身披滿鱗傷而兀傲地橫在天底下,好似一個性格堅卓、剛硬的巨人,衰頹是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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