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檔案是系統(tǒng)記錄孔氏家族各項活動的私家檔案?，F(xiàn)存的孔府檔案文獻包括明代、清代和近代三部分，共約9000卷，保存在曲阜孔子博物館。明清時期，孔府具有顯赫的政治地位和極大的文化影響力，記錄孔府各項活動的檔案在眾多家族檔案中獨樹一幟，具有獨特的政治、文化標(biāo)識價值。研究這一批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部分文獻的書寫具有較強的文學(xué)色彩，能夠融實用與審美為一體，其中亦不乏文采飛揚、情趣盎然之處，體現(xiàn)了一種較為典型的文學(xué)書寫。

明清孔府檔案的文體形式豐富多樣。主要有制、詔、諭、奏折、遺囑、告示、合同、保結(jié)、訴狀、召見對話、口供、宗譜、咨、傳、序、跋、祭文、挽聯(lián)、說帖、詩、歌、對聯(lián)等50多種。從傳統(tǒng)的有韻無韻看，可以分為文、筆兩類。除了文的一類具有很強的文學(xué)色彩，如孔檔0007江萬里詩、孔檔6308衍圣公《初進表文》皆音韻鏗鏘、意境雋永；筆的一類，語言也頗具韻味。尤其是孔檔0006、5476、6312、6313、6316等，記載衍圣公（祭酒）面圣的對話，書寫手法巧妙，讀來聲情并茂。

孔檔0006號，有朱元璋與孔子五十五代孫祭酒孔克堅的一段對話：“元年十一月十四日，謹(jǐn)身殿內(nèi)，上對百官，諭孔子五十五代孫祭酒孔克堅，曰：‘老秀才近前來，你多大年紀(jì)也？’對曰：‘臣五十三歲。’上曰：‘我看你是有?？旎畹娜?，不委付你勾當(dāng)，你常常寫書與你的孩兒。我看資質(zhì)也溫厚，是成家的人。你祖宗留下三綱五常，垂憲萬世的好法度，你家里不讀書，是不守你祖宗法度，如何中。你老也常寫書教訓(xùn)著，休怠惰了。于我朝代里，你家里再出一個好人呵不好？’二十日，于謹(jǐn)身殿西頭廊房下奏：‘上位曲阜進表的回去，臣將主上十四日戒諭的圣旨，備細寫將去了。’上喜曰：‘少吃酒，多讀書。’”

這一段對話，語言簡潔流暢，情感起伏變化，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對話從朱元璋詢問孔克堅的年齡始，以朱元璋關(guān)心孔克堅之子孔希學(xué)的教育問題，囑咐孔克堅要讓孔希學(xué)“少吃酒，多讀書”為終。整個過程，朱元璋似乎都在與孔克堅拉家常，不僅內(nèi)容貼心，態(tài)度也極為溫和隨意，甚至稱孔克堅為“老秀才”“你老”。與朱元璋溫和態(tài)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孔克堅的誠惶誠恐，不敢多發(fā)一言，十四日的對話，甚至只有“臣五十三歲”五字。同時，十四日的對話與二十日也形成對比。二十日，孔克堅較為放松，話稍多；但朱元璋卻較為平淡，只有“少吃酒，多讀書”六字。如此一來一往、一冷一熱，背后的隱晦曲折，也就耐人尋味了。若聯(lián)系前因后果，探究二人情感變化之緣由，也是饒有趣味的。據(jù)《明太祖實錄》載，洪武元年三月，大將軍徐達至濟寧，但孔克堅老奸巨猾，靜觀時變，稱疾不見徐達，只是遣子孔希學(xué)來見徐達，并進京面奏朱元璋。朱元璋明顯不悅，親筆斥責(zé)孔克堅：“吾問爾有疾在身，未知然否……爾無疾稱疾，以慢吾國不可也，諭至思之。”孔克堅惶恐，星夜兼程面見朱元璋。朱元璋念及孔氏有“祖宗留下三綱五常，垂憲萬世的好法度”，強壓怒火，對孔克堅擺出了一副少有的溫和隨意態(tài)度，懷柔感化。孔克堅則因被朱元璋看破其首鼠兩端的伎倆，開始時誠惶誠恐，唯恐被問罪。然見朱元璋態(tài)度溫和，于是再次召見時便有了放松之態(tài)。殊不知，朱元璋見目的已達到，便失去了前幾日的和藹，態(tài)度明顯有所冷淡。行文到此，孔克堅之奸猾、朱元璋之善變等性格特點也就呼之欲出了。

從上文中亦可看出，明清孔府檔案的書寫，深受當(dāng)時小說、戲劇的影響。寫人往往講究“性情”“氣質(zhì)”“形狀”“聲口”（金圣嘆評《水滸》“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人物性格鮮明、情感充沛；述事則注重實錄與虛構(gòu)結(jié)合，情節(jié)跌宕起伏，矛盾沖突強烈，場景歷歷在目。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明清孔府檔案與《明太祖實錄》都記載了上述對話，但兩者卻頗為不同?！睹魈鎸嶄洝份d十四日對話：“上從容慰問曰：‘爾年幾何？’克堅對曰：‘臣年五十有三。’太祖曰：‘爾年雖未耄，而疾嬰之，今不煩爾官。但爾家先圣之后，為子孫者不可以不務(wù)學(xué)。朕觀爾子資質(zhì)溫厚，必能承家，爾更加誨諭，俾知進學(xué)，以振揚爾祖之道，則有光于儒教。’克堅頓首謝。”《明太祖實錄》的這一段文字，采用書面語，端正而嚴(yán)肅，是典型的“止于敘事而止”（金圣嘆評《水滸》“國家之事，止于敘事而止，文非其所務(wù)也”）的歷史敘事；明清孔府檔案采用白話文，平添了“老秀才”“你老”等民間用語，彰顯了朱元璋的親切和藹和對孔府的重視，凸顯了孔府的地位。兩相比較，孔府檔案的記言敘事具有較強的主觀意向，將“止于敘事而止”的歷史敘事與歷史事件的文學(xué)書寫有機結(jié)合，融敘事與說理為一體，從而使文本達到了情理交融的高妙境界。

文學(xué)書寫技巧的廣泛運用，使明清孔府檔案故事生動，情節(jié)曲折，語言鮮活，不僅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也打造了中國第一大家族的形象。譬如孔檔0006、1114、1115、1061等，記載宗譜遺訓(xùn)，展現(xiàn)孔氏家族之生生不息與崇儒重道、詩禮傳家之傳統(tǒng)；又如孔檔5476、6312、6313等，生動再現(xiàn)了嘉慶、光緒、慈禧太后召見衍圣公孔慶镕、孔令貽以及孔令貽母妻面圣的情形，展現(xiàn)家族無上的榮光；再如孔檔0060、6076、1309、1310、6633、8276等，記載衍圣公進京、上林的排場以及衍圣公的日常起居，展現(xiàn)其程序化、藝術(shù)化，乃至神圣化的生活。9000余卷的私家檔案，上達最高統(tǒng)治者，下系最底層佃戶，涉及宗族、屬員、土地、徭役、租稅、宮廷、職官等，幾乎包羅了社會各階層生活的方方面面，凡此種種，中國第一大家族的形象也就躍然紙上了。

明清孔府檔案是一部家族史，其間承載的圣祖崇拜、家國一體、詩禮傳家等思想傳統(tǒng)，是孔府維系家族記憶、凝聚人心的價值核心，也是其活躍于歷代王朝的重要原因。明清孔府檔案還是一部心靈史，其間蘊含了深厚的文化記憶與審美風(fēng)尚，不僅較為充分地展現(xiàn)了明清時期的文體類型及書寫特質(zhì)，也豐富了我們對這一時期主流階層文學(xué)審美的認知，尤其在文學(xué)和史學(xué)、雅文學(xué)和俗文學(xué)等問題上。囿于現(xiàn)代以來學(xué)科劃分的影響，以及孔府檔案出版受限等客觀因素，當(dāng)前，有關(guān)孔府檔案的研究仍然顯得薄弱，有關(guān)文學(xué)書寫方面的探討更是少之又少，因而值得我們繼續(xù)深入地研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