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后,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鮮艷: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diào);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并不十分鮮艷,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tài),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fā)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復的內(nèi)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chuàng)現(xiàn)的沖動。有時在心理狀態(tài)之前,或于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jīng)難禁之酸辛,內(nèi)藏洶涌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運轉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凄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我并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經(jīng)!
我重復回到現(xiàn)實的景色,輕裹在云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鉤,中宵斗沒西陲的金碗,星云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diào)”,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里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云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志摩
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浙江嘉興海寧硤石人,現(xiàn)代詩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學英國時改名志摩。曾經(jīng)用過的筆名:南湖、詩哲、海谷、谷、大兵、云中鶴、仙鶴、刪我、心手、黃狗、諤諤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詩人,新月詩社成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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