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會覺得，先秦有法家是毫無疑問的。但是，胡適卻對此持否定的態(tài)度，他說：“古代本沒有什么‘法家’……孔子的正名論，老子的天道論，墨家的法的觀念，都是中國法理學(xué)的基本觀念。故我以為中國古代只有法理學(xué)，只有法治的學(xué)說，并無所謂‘法家’。”胡適所說的古代，就是先秦時代。我們查先秦時代的著作，確實未見與儒家、墨家等相提并論的所謂“法家”的說法。例如，《孟子·告子下》記載：“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這里所說的“法家”，肯定不是與儒家、墨家等相提并論的作為一個學(xué)派的“法家”。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把它解釋為“法度之世臣”，與之相提并論的是“輔弼之賢士”。

法家是漢代的說法

就我們所見的文獻而言，最早說到作為一個學(xué)派的法家的是漢代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法家嚴(yán)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這是關(guān)于法家的最早也是最經(jīng)典的論述。另一經(jīng)典論述出自《漢書·藝文志》：“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

從以上論述可見，法家是漢代的說法，而不是先秦的說法。胡適言先秦?zé)o法家，是有根據(jù)的。不過，也有人認(rèn)為，雖然先秦?zé)o法家之名，但有法家之實，因為被《漢書·藝文志》歸為法家的著作，如《李子》《商君》《申子》《慎子》《韓子》等在先秦早已存在，寫這些書的作者更是早已存在。既然如此，“法家之實”在先秦不是早已存在了嗎？

什么是“法家之實”呢？

上述之人和書就是法家之實嗎？如關(guān)于韓非子，司馬遷說他“歸本于黃老”，劉向說他為“名儒”。面對這些關(guān)于韓非子的不同認(rèn)識，簡單地以法家之名說韓非子，肯定是值得商榷的。流傳至今的最可靠的“法家著作”是《商君書》和《韓非子》。按照《漢書·藝文志》“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我們對商鞅和韓非子的法家歸屬就難免有疑問，因為他們都不是理官(法官)。雖然《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商鞅“少好刑名之學(xué)”，但他的主要身份不是法官。商鞅變法之“法”雖然含有法律之法，但其范圍肯定要比此廣泛得多。韓非子的主要身份也不是法官。

今天通常說的“法家學(xué)派”源自誰

今天通常說的“法家學(xué)派”，源自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和《漢書·藝文志》。司馬談創(chuàng)造了一個“法家”概念，應(yīng)該是有他的根據(jù)的：他大體上以“法律專家”或“刑法專家”來指稱這一派，但未指明該派所含的具體的人和書。正如馮友蘭所說，儒、墨是先秦就有的老概念，但法家以及名家、陰陽家、道家是司馬談所創(chuàng)造的新概念。西漢時代其他的人幾乎不用“法家”的概念。司馬遷在《史記》的所有傳記中未用“法家”一詞。他單獨給商鞅作一傳記：《商君列傳》，其中不出現(xiàn)該詞，而關(guān)于申不害、韓非子的傳記則放在《老子韓非列傳》之中，也沒有出現(xiàn)該詞?！稘h書》只有《藝文志》用“法家”，其他地方都不用。在西漢的其他著作如陸賈的《新語》、賈誼的《新書》、韓嬰的《韓詩外傳》、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等中，也未見“法家”?！尔}鐵論》被今人認(rèn)為是展現(xiàn)儒法之爭的著作：文學(xué)與賢良代表儒家，大夫、御史代表法家。但事實上，書中有“儒者”“儒墨”而沒有“法家”；有商鞅、韓非、申韓、李斯，但未以“法家”稱呼或概括他們。到了東漢，王充在《論衡·程材》中用“法家”一詞，指法令或法律專家：“文吏治事，必問法家?？h官事務(wù)，莫大法令。”這里說的法家，吻合于《漢書·藝文志》所說的源于理官的法家，但與今人視野中的以韓非子為集大成者的法家距離較遠。

總的來說，先秦?zé)o“法家”，這個判斷是成立的。

（作者為華南師范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