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蘇軾提筆給朋友陳傳道寫了一封信,抱怨道:“我最近因為那些奸商很是心煩。他們喜歡把我的文章拿去刊刻,我恨不得毀掉他們的雕版。等我有空了,得把那些還看得過去的詩文集結起來,自己出版。”
古代雕版印刷作坊模型
蘇軾生前從未出版過文集,然而書肆印行的蘇軾文集竟達二十余種,有的還流傳到了朝鮮和日本。他曾經感嘆過:“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在蘇軾生活的北宋,中國的出版業(yè)已經開始蓬勃發(fā)展,所以他會為自己這代人不用抄書而感到慶幸。可他當時大概沒有想到,盜版和正版,竟然是出版業(yè)的一體兩面。
正如陳寅恪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宋代是一個文化高度發(fā)達的朝代,政府對教育的重視和匠人對筆墨的改良,都推動了出版業(yè)的快速發(fā)展。當時全國各地書肆林立,形成了京、浙、蜀、閩四大中心。印刷品除了一般的書,還包括時興字畫、導游圖、報紙、紙幣、茶鹽鈔引甚至廣告。交易的繁榮促使了大型書籍市場的形成。北宋首都開封相國寺“殿后資圣門前皆書籍玩好圖畫”,“每月五次開放,百姓交易”??梢哉f,宋代出版業(yè)的繁榮,是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全面發(fā)展的產物。
于是,盜版書很自然地應運而生了。
我們今天能看到的盜版方式,宋代一個不差。一是盜印原稿,就像蘇軾遭遇的那種,詩文未經作者同意就被拿去刊刻;二是翻印翻刻,即書商見到某本書暢銷,就將其原樣不動地重新印行。朱熹出過一本《論孟精義》,本是自印自銷,然而因讀者眾多,某義烏書商立馬抓住機會翻印起來。朱熹看到市場上的盜版書后一下子懵了,寫信讓呂祖謙幫他想辦法,還自嘲道“此舉殊覺可笑,然為貧謀食,不免至此,意亦可諒也”。一代儒宗被逼到這份上,也是沒誰了。
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蘇軾和朱熹的作品在當時就是重災區(qū)。蘇軾的詩風行一時,福建書肆“爭先鐫刻,或就原版以摹刊,或改標名以動聽”,有時候同時同地竟然會有五六個盜版出現(xiàn)。朱熹也好不到哪去,他最出名的《論語集注》其實最早不是自己刊行的。當時他寫完這書拿給朋友傳看,不知哪個缺心眼的就先拿去盜印了,“及知覺,則已分裂四出而不可收矣”。
然而尤其可恨的是第三種,即假借作者名義刊行盜版。前面兩種說到底文字還是作者的,作者少賺點錢,但名聲還在。而這第三種干脆就是書商自寫自刻,最后栽一個大家的名,赤裸裸侵犯作者的人身權利。宋初的李覯編了《退居類稿》十二卷,沒想到過了三年就“不知被阿誰盜去”,用他的名字出了《退居類稿外集》,里面一百多篇文章和他半毛錢關系也沒有。最關鍵的是“刻印既甚差謬”,讓他一直郁悶得不行。又如南宋初年,建陽書肆盜用大儒范浚之名出版了一部《和元祐賦集》。范浚跟朋友寫信說,這書他看過了,“無一語可讀者”,不打官司是不行的。這和金庸先生當年看到“全庸”“金康”或“金庸新”的心情,大概差不多。
有盜版,便有反盜版。宋代出版人進行維權的第一步是在“牌記”上印上版權聲明。當時書籍的卷首常有刊語,說明發(fā)行地點、時間或價格等,刊語外周以墨線圍繞裝飾,稱為“牌記”。如程舍人的《東都事略》,其牌記上便有一句“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覆板”。這樣的文字在現(xiàn)在看來幾乎只是對盜版商的一句空話,但這種嘗試在當時還是非??少F的。
《東都事略》的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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