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辯論 秉燭夜談的聯(lián)大歲月
楊振寧
關于我在聯(lián)大做研究生的經(jīng)歷,很多年后我曾作過這樣的描述:
1941年到1942年,我是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物理系四年級的學生。這個系比較小,共有約10位教員、10位助教、幾位研究生和一些本科生。本科生每班不到20人。1941年秋天開學的時候,一個新的面孔出現(xiàn)了,那就是黃昆。當時,他已經(jīng)從北京燕京大學獲得了物理學士學位,到聯(lián)大來做助教。開學不久,我們就熟識起來,開始了我們半個世紀的友誼。
我們所讀的課程里,兩個是吳大猷教授教的經(jīng)典力學和量子力學。量子力學是一個革命性的新發(fā)展。在1925年到1927年間起源于德國、瑞士、英國和丹麥。吳教授是中國的物理學家中,在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訓練了最多量子力學學生的教授。我記得當時許多關于量子力學的討論都是在吳教授的演講之后進行的。通過這些討論,我開始認識了黃昆的為人和他學物理的態(tài)度。
一年后,在1942年的夏天,黃昆和我都注冊為聯(lián)大的研究生。黃昆跟著吳大猷教授做有關天體物理學里原子和分子問題的論文,我跟王竹溪教授做有關統(tǒng)計力學的論文。當時研究生的補助金是不夠的,所以我們都在找教學職位來增加我們的收入。我父親的朋友徐繼祖先生,是昆華中學的校長,他安排黃昆、我和張守廉(另一位物理學研究生),到昆華中學教書。三個人分了一個教師的位置,而學校安排了一座新建筑角落里的一間房間給我們?nèi)俗 ?/p>
那所中學距離聯(lián)大差不多三公里。我們?nèi)税滋旖?jīng)常在大學校園里上課、吃飯、上圖書館,晚上才回到我們的房間睡覺。因為大學校園內(nèi)沒有供應食水的設施,所以我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飯后,回到中學以前,花一個或兩個小時在茶館里喝茶。那些茶館集中在大學附近的三條街上。通過那些喝茶的時間,我們真正認識了彼此。我們討論和爭辯天下一切的一切:從古代的歷史到當代的政治,從大型宏觀的文化模式到最近看的電影里的細節(jié)。從那些辯論當中,我認識到黃昆是一位公平的辯論者,他沒有坑陷他的對手的習慣。我還記得他有一個趨向,那就是往往把他的見解推向極端。很多年后,回想起那時的情景,我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趨向在他的物理研究中似乎完全不存在。
茶館的客人們包括種種人物,有不少學生。可是大多數(shù)的茶客是鎮(zhèn)民、馬車夫和由遠處而來的商人們。大家都高談闊論,而我們通常是聲音最大的。有時候,正當我們激烈地辯論時,會突然意識到我們的聲音太大了,大家都在看著我們(這種意識并不一定使我們停止辯論)??墒且话銇碚f,學生們和其他茶客之間并沒有不和的氣氛。
在茶館里,我們曾經(jīng)目睹了一些永遠不能忘記的情景和事件:好幾次坐在鳳翥街的茶館里,我們看見一隊一隊的士兵押著一些犯人向北方走去,走向昆明西北郊的小丘陵地帶,那里布滿散亂的野墳。每一個犯人都背著一塊白色的板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和罪行。大多數(shù)的罪犯都靜靜地跟著士兵走,也有少數(shù)的喊著一些口號,像:“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每一次當這種隊伍走過時,茶館的喧鬧聲就會突然止息。然后,遠處預期的槍聲響了,我們都靜靜地坐著,等待著士兵們走回來,向南回到城里去。
襯著這種背景,我們無休止地辯論著物理里面的種種題目。記得有一次,我們爭論的題目是關于量子力學中“測量”的準確意義。這是哥本哈根(Copenhagen)學派的一個重大而微妙的貢獻。那天,從開始喝茶辯論到晚上回到昆華中學;關了電燈,上了床以后,辯論仍然沒有停止。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那天晚上爭論的確切細節(jié)了,也不記得誰持什么觀點。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們?nèi)俗詈蠖紡拇采吓榔饋?,點亮了蠟燭,翻看海森堡(Heisenberg)的《量子理論的物理原理》來調(diào)解我們的辯論。
我們的生活是十分簡單的,喝茶時加一盤花生米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墒俏覀儾⒉挥X得苦楚:我們沒有更多物質(zhì)上的追求和欲望。我們也不覺得頹喪:我們有著獲得知識的滿足和快慰。這種十分簡單的生活卻影響了我們對物理的認識,形成了我們對物理工作的愛憎,從而給我們以后的研究歷程奠定了基礎,這是我們當時所沒有認識到的。
與黃昆和張守廉的辯論,以及我自己做教授以后的多年經(jīng)驗,都告訴我:和同學討論是極好的真正學習的機會。
(作者系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物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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