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確立文治政府的國家。文化史家柳怡徵認為,這種文治政府起源于周朝,“至周而尚文”,“其文教以禮樂為最重”。歷史學家錢穆認為,到了始于“素樸的農(nóng)民政府”的漢朝最終完成了“文治的賢人政府”。加之在整個古代,中國政府一直承擔著對世界上最多人口的教化、組織和管理,所以其行政經(jīng)驗與智慧也是最發(fā)達的。在西方那種契約化行政文化在中國本土很難扎根的當下,我國傳統(tǒng)的行政文化資源可以為當下的行政文化建設(shè)和改革提供借鑒與啟示。
漢代行政構(gòu)架有一種“簡單的美”。在談及中國古代地方政治得失時,錢穆先生曾提出一個重要判斷標準,即“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還是與此相反。在他看來,古代最理想的行政構(gòu)架是漢代,只有朝廷(中央)、郡(?。┖涂h三級。府、州以上都是管官的官,縣官是管民的官。“漢郡多至一百以上”,“一個縣政府,也往往有屬吏幾百人的大規(guī)模”,主要的行政資源集聚在地方,所以漢代是“管官的官少,管民的官多”的杰出代表。但這種地方政治架構(gòu),從宋代開始就變得不理想,明清以降更是每況愈下。
以明代為例,地方行政由漢代的兩級變成了四級,“一省分成三個司:一個布政使司,一個按察使司,一個都指揮使司。前兩個藩臬二司,又再分許多分守分巡的司。這許多官下面,才是府、州和縣”。“三司”是管行政的承宣布政使、管司法的提刑按察使和管軍事的都指揮使。其下是由“分司”分派到地方去的官員(如出自布政使的參政、參議,出自按察使的副使僉事),然后是府和州,最后才是縣。由于層級增加和冗員繁雜,結(jié)果是基層政權(quán)不堪“一層一層的由上面加下來的高壓”,這就徹底解構(gòu)了漢代行政構(gòu)架的“簡單的美”,極大地提升了我國古代國家的行政成本。漢魏六朝行政構(gòu)架之所以會形成“簡單的美”,與兩漢時期重實際實用的主流民族文化精神密切相關(guān)。柳怡徵反復強調(diào)說:“蓋古之學者以學為文,未嘗以文為學。漢魏而下,而文章之術(shù)盛”。他還指出:“學者之務實用,不獨精于算數(shù)、創(chuàng)制奇器已也,其于規(guī)天法地之事,亦時時推陳出新,以其致用。”精于算數(shù)的代表是祖沖之,創(chuàng)制奇器的代表如扶風人馬鈞“作翻車”,改造諸葛亮的連弩等。重視實用和實際,使兩漢文化具有濃郁的行政文化色彩。
顧炎武《日知錄》曾盛贊東漢士風。今人繆鉞在《與郭洽周論東漢史事》中也慨嘆:“士氣東京美,千秋未可逢。”其代表人物如黨錮之禍中的陳蕃、李膺、范滂等,據(jù)《后漢書 黨錮列傳》記載:“李膺振拔汙險之中,蘊義生風,以鼓動流俗,激素行以恥威權(quán),立廉尚以振貴勢,使天下之士奮迅感慨,波蕩而從之。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顧,至于子伏其死而母歡其義,壯矣哉!”這些被后世譏為“青春作賦、皓首窮經(jīng)”的書生,在緊要關(guān)頭能做到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與漢代推崇儒學的行政文化生態(tài)密切相關(guān)。
首先,推崇儒學的行政文化生態(tài),極大地提高了整個社會特別是士階層的道德素質(zhì)和倫理水平。兩漢經(jīng)師在當時很有人緣。在清人唐晏的《兩漢三國學案》中,我們經(jīng)常會碰到“門徒嘗數(shù)百人”這個句子。這不僅印證了孔子所謂“德不孤,必有鄰”,同時也為漢代行政提供了良好的文化生態(tài)和社會氛圍。
其次,在倫理環(huán)境中訓練和養(yǎng)成的文化主體,絕不同于西方的“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而是可以干實事,具有堅忍不拔的主體自由意志和實踐理性能力的,同時也不乏真正的國之棟梁。如劉昆,“遷弘農(nóng)太守,先是崤、函驛道多虎災,行旅不通。昆為政三年,仁化大行,虎皆負子渡河。”
由于崇高的倫理主體和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相結(jié)合,漢代儒生成為漢代士大夫?qū)W習、模仿和歌頌的對象,這是漢代文化在行政主體建設(shè)上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
“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漢代文章之所以值得關(guān)注,是因為它確定了一個影響深遠的評價標準。與老莊及中西現(xiàn)代的審美觀不同,這個評價標準的核心是“崇實”、“致用”的儒家文論觀。曹丕有“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之說,這與秦漢文章主要是政府公文或主要用于政治事務密切相關(guān),同時也成為評價古代文章的主流典范或尺度。后來王世貞也說:“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浮,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元無文。”盡管這種評判標準可能有損于藝術(shù)審美,但對政府公文或文風,無疑是一個極好的范式和樣板。漢代文章是行政公文的杰出代表,如賈誼《過秦論》: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如晁錯《論貴粟疏》:順于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nóng)功。
以后,如海瑞的《治安疏》,張居正的《陳六事疏》,都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充分發(fā)揮了文章對中國古代政治和社會特有的矯正時弊、固本培元的作用。現(xiàn)代學者劉師培解讀中國文化多偏頗之詞,但對《史記》卻有一探驪得珠的評價:“《史記》……《貨殖傳》所言,戒人君之重取民財也。《蒙恬傳》所言,戒人君之輕用民力也。重取民財、輕用民力為君主專制之二大原因,故史公戒之。”
時代不同了,人們當然可以有更豐富的文藝生活,但在行政公文和文風中,漢代崇實的審美趣味和以文經(jīng)國的文風,仍是需要我們認真研究和發(fā)揚光大的。
最后要說的是,由于關(guān)注現(xiàn)實而不是內(nèi)心、關(guān)注實務而不是玄學,所以漢代文化本質(zhì)上可以稱之為行政文化。同時,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本質(zhì)特征。與西方文化重視人與自然的矛盾不同,中國文化以解決人與社會(儒)、人與自身(道)的沖突為第一要務,其文化創(chuàng)造主要體現(xiàn)在政治制度、社會組織、家族秩序、人性教化等方面。如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說:“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以是之故,在探討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當下,我們有必要注意和研究素樸、務實甚至顯得有些呆板的漢代文化。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