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溫柔地灑落，山東省青島市即墨區(qū)一間頗有年頭的住房里，彌漫著茉莉花香。

養(yǎng)花的老人叫許京先，今年93歲。見傅中魁前來看望，老人眼中閃著光：“小傅，你換新發(fā)型啦？”傅中魁俯身貼近老人耳邊：“您老也裝了新牙，現(xiàn)在吃飯方便了吧？我還給您帶了份禮物。”

展開自己提前寫好的“壽”字卷軸，傅中魁笑著說：“祝您健康長壽！”

許京先是傅中魁采訪的第73位抗美援朝老兵。從4年前第一次拜訪老人以來，傅中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老人家中看望，一遍遍聽他講“過去的事”。

2020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參加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的、健在的志愿軍老戰(zhàn)士老同志等頒發(fā)“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紀念章。在即墨區(qū)融媒體中心工作的傅中魁，從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得知，全區(qū)健在的抗美援朝老兵僅有530人。

“老兵的故事彌足珍貴，我想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傅中魁向即墨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提出自己的想法，得到他們的支持。自此，這位有著30多年新聞從業(yè)經(jīng)歷的中年人，以尋訪抗美援朝老兵志愿者的身份，開始了與時間的賽跑。

目前，傅中魁已尋訪400多位抗美援朝老兵。他重點采訪了其中75位老兵，并將他們的故事整理成書，還繪制了一張“老兵地圖”。近幾年，他每年都會對照“老兵地圖”，逐一看望這些采訪過的老兵。

“老兵地圖”里，藏著有血有肉的故事

2021年6月，傅中魁第一次叩開許京先的家門時，因擔心老人年紀大了不便交流，心情有些忐忑?？吹嚼先松眢w硬朗，又十分健談，他松了一口氣。

“新義州被炸得像剛發(fā)生過地震，我當時就想，看來想活著回家的念頭是不現(xiàn)實了，堅決和敵人拼到底！”說起當年戰(zhàn)斗的情景，許京先十分激動，深凹的眼眶里，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講完了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故事，許京先話鋒一轉，不禁流下眼淚：“在師部醫(yī)院后山坡，月光下，我看到一大片墳地，那是幾百名戰(zhàn)友的新墳?，F(xiàn)在想想那個情景，我還很難過。”老人悲傷的樣子，讓傅中魁深受觸動。

一問一答中，時間很快過去。那天的采訪持續(xù)了5個小時，傅中魁的采訪本上，記得滿滿當當。

就這樣，每采訪一位老兵，傅中魁就在“老兵地圖”上記下老兵的姓名、住址。他的兒子傅顯揚說：“父親腦子里也有一張‘地圖’，每位老兵住在哪里，有哪些故事，他都能脫口而出。”

前些天，傅中魁帶著兒子一起回訪老兵江處世。“志愿軍官兵能吃苦能拼命，覺得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面對“老熟人”的來訪，江處世饒有興致地再次講起往事，話語鏗鏘、目光堅定。

93歲的老兵陳崇義去年犯了兩次腦血栓，讓傅中魁非常掛念?？吹礁抵锌哌M屋里，臥病在床的陳崇義費力地坐起身來。聊一會兒，老人倚著床頭休息一會兒；聊到興頭上，身體就往前傾一傾。傅中魁拉著陳崇義的手，把身體貼到老人跟前，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聽他講戰(zhàn)斗故事。

陳崇義在朝鮮參加過兩次大規(guī)模戰(zhàn)斗，一次是1953年6月的十字架山戰(zhàn)斗，另一次是同年7月的金城反擊戰(zhàn)。他有兩次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一次是彈片擊中胸前的水壺，一次是子彈正巧擦到皮帶上——這兩次，他都沒有受傷。

與陳崇義交談，傅中魁發(fā)現(xiàn)老人除了講到“被水壺和皮帶救了命”時有些興奮，其他時候的語氣非常平靜。“實際上我沒有什么功勞。犧牲的戰(zhàn)友太多，比起他們，我這些故事算什么？”陳崇義真誠地說。

一次次拜訪老兵，傅中魁的采訪本上，記滿了這些有血有肉的故事。在他看來，這就是“最真實的歷史”。

離別時，很多老兵拉著傅中魁的手不舍得松開，與他相約“下回再來”，目光中充滿期待。

然而，不是每位老兵都能等到“下一回”。

追趕時間，挖掘更多“歷史深處的記憶”

傅中魁尋訪過的抗美援朝老兵，最年輕的86歲，最年長的101歲。他坦言，老兵們年事已高，有的吐字不清，有的聽力下降，與他們溝通交流比較困難，“近一半的采訪是貼在他們耳邊，問一句、寫一句才完成的”。他偶爾也產(chǎn)生過放棄的念頭，但老兵們回憶“戰(zhàn)斗青春”時流露出的質樸情感，激勵他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

“自打上世紀50年代回老家種地，我時?；貞浽诔r打仗時候的事兒。扛不住這些年歲數(shù)越來越大，好多事都忘了，想不起來了……”老兵趙丕山參加過上甘嶺戰(zhàn)役，擔任運輸兵。這些年，他忘記了很多戰(zhàn)斗細節(jié)，但一直記得自己報名參軍時一心想上前線打仗，殺敵立功：“當時一聽說安排我干后勤，我就不愿意了，不是來打仗的嘛！”

可看到戰(zhàn)場上的嚴峻形勢，他理解了自己的崗位。“后勤運輸關乎戰(zhàn)爭勝敗，這話真不假。”在殘酷的戰(zhàn)斗中，他和戰(zhàn)友們共同筑起一條條“打不垮、炸不斷的鋼鐵運輸線”。

拜訪趙丕山后的第二天，傅中魁又尋訪了他的老戰(zhàn)友趙光遠和黃立佩，從他們口中了解到一些趙丕山?jīng)]有講過的戰(zhàn)場經(jīng)歷。10天后，當他想再次聯(lián)系趙丕山進行補述時，沒想到老人已經(jīng)過世了。

“我很歉疚，盡管有幸記錄了他參加抗美援朝的部分故事，但沒有第二次采訪是一大憾事……”傅中魁在采訪手記里這樣寫道。此后，他加快了尋訪的腳步。

老兵江處世第一次給傅中魁講戰(zhàn)斗故事時，幾次掉下眼淚。講到10多歲給地主放牛時哭了，講到犧牲的戰(zhàn)友時也哭了。江處世的家人說，老人本來不輕易動感情，可面對專程來聽他講戰(zhàn)斗故事的傅中魁，他打開了情感的閘門。

盡管傅中魁步履不停挖掘那些“藏在歷史深處的記憶”，可時間卻不能如他所愿慢下來。他將老兵們的故事整理成書出版時，好幾位老兵已經(jīng)去世了。

傅中魁將書籍贈送給即墨區(qū)健在的抗美援朝老兵，老兵們?yōu)榇烁械叫牢俊?ldquo;我爸走的時候，是抱著這本書走的……”老兵劉承淵的兒子劉宗杰說。

傅中魁對劉承淵印象深刻。當年，劉承淵與戰(zhàn)友們在冰天雪地里作戰(zhàn)，好多戰(zhàn)友被凍傷甚至犧牲，他左右腳各截掉一個小腳趾。10多年前，劉承淵曾去一座陵園的“老戰(zhàn)士紀念墻”上尋找犧牲戰(zhàn)友的名字。他仰著頭找啊找，可沒有找到一個相識的名字。老人把臉貼在墻上，熱淚長流。

2022年，劉承淵去世。劉宗杰說，父親是去和他犧牲的戰(zhàn)友們“相聚”了。

如今，傅中魁在書中記錄下的老兵，已有40位去世。“我還想再多留下些老兵印記。”傅中魁說，他之所以一直和老兵們保持聯(lián)系，每年逐一回訪看望，就是希望挖掘出更多的老兵故事，讓更多人看到他們閃光的“戰(zhàn)斗青春”，銘記他們的犧牲與奉獻。

老兵的精神，為我們照亮前行的道路

“直到看了這本書，我才知道父親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我和孩子永遠以他為榮”“當侄子讀了爺爺?shù)膽?zhàn)斗故事，表示長大后也要去當兵時，我知道，紅色家風在傳承……”

這些年，許多抗美援朝老兵的后代讀過傅中魁寫的書后，給他發(fā)來短信。令他沒想到的是，老兵們的故事，也在幾百公里外得到了回響。

那天，家住江蘇省南京市的九旬抗美援朝老兵李守堂給傅中魁打來電話。通話時，老人激動不已，聲音不住顫抖。原來，李守堂是書中老兵張敦琨的戰(zhàn)友。輾轉收到那本書后，老人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字地看，往事歷歷在目。

李守堂輾轉聯(lián)系到傅中魁，只為了說一句“謝謝”。那次通話讓傅中魁愈發(fā)清晰地意識到，那份“老兵地圖”已經(jīng)“走出”了即墨，連接起散落在各地的“共同記憶”。

令傅中魁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參加到尋訪老兵的活動中。23歲的兒子傅顯揚利用假期給他當助手，照顧行動不便的老兵，還幫忙拍攝。很多年輕志愿者聯(lián)系傅中魁，和他一起去看望老兵。

據(jù)介紹，即墨區(qū)退役軍人事務局將傅中魁整理的書籍贈給全區(qū)各中小學校。這些課本之外的真實故事，讓歷史不再遙遠，讓愛國主義教育變得更富感染力。

“未來，記錄老兵故事的書頁可能會泛黃，但隨著故事一遍遍被傳頌，老兵們的精神會留在人們心里，為我們照亮前行的道路。”傅中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