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良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
“以意逆志”這一論說關乎我們如何理解中國經典詮釋傳統(tǒng)。同時,我試圖從一個新的視角,即基于先秦“知人”傳統(tǒng)來講這個問題。
一、先秦“知人”傳統(tǒng)
據文獻記載,大約四千年前,皋陶就已明確將“知人”作為選賢舉能的準備工作,為此特別強調“知人”須以“知”人之“德”為關注重心,以“考言”“跡行”為基本方法,并將“知人”視為一種難得的大智慧。
西周時期已有相當系統(tǒng)的“六征”之法:觀誠、考言、視聲、觀色、觀隱、揆德。“知人”之“哲”則被視為“見微知著”“鑒往知來”,兼含理性分析與直覺感通的實踐智慧。
先秦儒家對“知人”傳統(tǒng)有五個方面的推進:第一,“知人”是“學為君子”的必由途徑,“知其人”是為了“學其人”以“修其身”,為此必須把握既直觀又普遍的君子人格之“象”。第二,必須了解其人“心”“志”而后乃可“知人”。無君子之“志”便無君子之“德”。第三,“知人”與“知己”“知性”“知天”“知命”“知道”相貫通,這意味著“知人”從單純的政治性活動變?yōu)樘接?ldquo;性理天道”的哲學思辨活動。第四,要想“知人”,就必須“誠”。《中庸》提出:“至誠如神”“誠則明矣”。第五,將“知人”對象擴及典籍所載歷史人物尤其是往圣先賢,“知人”之法成為經典詮釋之法。
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下,孟子的“以意逆志”說,雖然是“說《詩》”“知言”之法,但其最終目的是為了知舜帝之德及其為人,從而“效其人”而“成其人”,并非旨在今天所謂的“文學”批評與詮釋。因此,“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同屬“知人”之法。其邏輯關系可以概括為:首先“頌其詩,讀其書”,“不以文害辭”,避免因為對文字的過度解讀而誤解作者的真實意圖;其次,“論其世”,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再次,“逆其志”,“不以辭害志”,不拘泥于特殊境遇的言行;最后,“知其人”。
二、“以意逆志”的“意”
“以意逆志”的“意”,是指作者之意,而非讀者之意。據西周以來的“知人”傳統(tǒng),推見他人之“志”從來就不能僅憑“己意”揣測,而必須考察其人言辭之“意”??鬃用鞔_說“不言,誰知其志”,意即不經由其人言辭之“意”,就無法了解其人內心之“志”。
三、“以意逆志”的“志”
自春秋以來所謂“志”都是“非關修身,即關治國”,最能見其“為人”之“德”。先秦儒家興起之后愈加重視這種“志”,認為其人之“心”特別是“志”乃是其人之“德”與“道”的內在根據。
孟子所謂“志”,實指作者念茲在茲的期望與志向,是其“道”“德”之本,“為人”之根據,也可以說是作者的“內在真實”或所謂“真我”。其具體內容主要是指作者對自己的人格期望和有關天下國家的政治懷抱。“意”“志”之別,乃是表里之別,特殊表現(xiàn)與根本精神之別。只有把握作者之“志”,才能把握其根本精神。所以,不能把“以意逆志”的“志”簡單理解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思想感情”“本意”“原意”,而是指作者的“為人”的根本精神。
四、“以意逆志”的“逆”
“逆”字很早就出現(xiàn)了,有多種意向。孟子所謂“逆”,取“沿波討源”、闡幽顯微之意。它既包括基于文意與處境的理性推求,也包括基于“心之同然”的生命感通與呼應。
總結而言,孟子的“以意逆志”與“知人論世”同為針對古人的“知人”之法,它既是對先秦“知人”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揮,又是儒家“學為君子”的修養(yǎng)方法,還共同構成了詮釋經典的基本方法。
“以意逆志”的根本旨趣既不在于文學批評,也不在于尋求抽象道理,而是獲得可以效法和借鑒的既直觀可感又普遍靈活的人格典范之“象”。 “象”與“形”有別,“形”是平面的、固定的,“象”則是立體的,可以說“象”就是“道”“德”人格的直觀顯現(xiàn)。
(根據宣講家網報告整理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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