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親不過三代”。也許大多數(shù)人從來都不會了解自己祖父母的上一輩到底是何許人也,姓甚名誰,更不用說主動探尋他們的生平——但從我記事起,家中總有一位不曾謀面的祖先的故事被頻頻提起。他的事跡對于孩子來說是如此偉岸又新奇,因此,小學時老師布置以“我的XX”為題作文,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這個人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我外公的父親,吳正清烈士,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
外曾祖父的照片我曾在外公家的老相簿里看見過,那是一張背景發(fā)黃發(fā)黑的黑白半身照,非常模糊,好似一張畫像,眉眼和外公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俊朗清秀。我對他的印象,也和照片一樣模糊不清,外公對他的描述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碎片,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只知道大人們說的最多的是他被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結束了生命——活埋,而且,敵人為了逼迫他交代中共地下黨的情況,將我的外曾祖母捉來綁在一旁,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和自己共同孕育了七個子女的丈夫一點一點被黃土吞噬。但是,即便如此,外曾祖父也沒有吐露半句黨的秘密,最終不幸殉難。
作為家中的頂梁柱,外曾祖父的逝世帶給家庭的損失是無法估量的。
外曾祖母是自幼纏足的農村家庭婦女,失去丈夫讓她無依無靠,還要拉扯七個兒女,其中的艱辛自不必多說。親眼目睹丈夫受刑離世更成為外曾祖母一生刻骨銘心的慘痛回憶。我的母親幼年由她撫養(yǎng),她說,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外曾祖母就會暗自哭泣,她的眼淚如此地多,以至于常年倒睫,因此她總是要求我的母親幫她拔去刺痛眼睛的睫毛。這一幕成為我母親兒時的深刻記憶,她常對我嘆息說可惜自己當時年幼無知,不懂得體恤祖母失去祖父的錐心之痛,相反還厭煩這無聊的拔倒睫任務,回想起來后悔不已。
外公在父親犧牲那年已經15歲,家中排行老二的他,因為不久后長兄隨國民黨軍校遷去臺灣而不得不擔起了家中頂梁柱的角色。外公天資聰穎,成績優(yōu)秀,高中畢業(yè)投考北京大學、同濟大學等四所大學均獲得錄取通知,但他因家中負擔較重,選擇了可以免學費和生活費的同濟大學土木工程系,因此與心儀的北京大學失之交臂。這件事使得外公抱憾終身,每每說起總是念叨“遺憾呀遺憾”。他所報考的北大院系后來在1952年全國院系合并調整時被并入清華大學,自那時起他自認為是半個清華校友,每次去北京出差或者路過總要去清華大學看看。
正因為知道這么多背后的故事,我在每次讀到、看到有關英烈事跡時總能夠產生共鳴,一個烈士的倒下需要數(shù)位甚至甚至數(shù)十位家人來承載,成千上萬的烈士家人在烈士犧牲后扛起了額外的重擔,為了破碎的家庭作出這樣那樣個人的讓步,他們的付出使得我們整個國家和社會得以正常運轉,革命得以順利進行,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烈士身后藉藉無名的英雄,也同樣值得歌頌和表彰。
最近,我努力找尋有關外曾祖父的痕跡。以下是我在江蘇省泰州市民政局官網上找到的有關外曾祖父的介紹:
“吳正清,1909年3月15日生于泰興縣刁鋪鎮(zhèn)南壩塘的一個書香門第。其父吳讓之是私塾先生,對祖國的語言文學頗有研究。他盡力培養(yǎng)吳正清鉆研國學。1935年,吳正清就讀于國立文學專科學校,1937年轉入蘇州太炎文學院學習,大學畢業(yè)后,回蘇北為桑梓興學。起初,在寺巷口無量寺辦學。當時,國民黨魯蘇皖邊區(qū)游擊總指揮部建立。該部第一縱隊司令丁聚堂,得知吳正清文才出眾,知識淵博,便擬聘他擔任該縱隊秘書,他一心培育桑梓而婉言謝絕。以后,國民黨泰縣縣政府又擬委派他擔任寺巷區(qū)區(qū)長,也被他拒絕。后來,他從無量寺回到南壩塘辦學,地方惡霸豪紳李篤生羨慕他的才氣,曾以高額薪金引誘,妄想為自己增添一支有力的刀筆。吳正清不愿為虎作倀,又同樣被他斷然拒絕。不久,他經同學趙鑫源介紹到口岸大廟二圩以塾師名義為黨作聯(lián)絡工作。1941年11月,經黃樸、趙鑫源二人介紹參加了中國共產黨。1944年夏至1946年6月,吳正清在口岸中學任地下黨支部書記。他以語文教師的身份為掩護,積極開展黨的地下工作。吳正清治學嚴謹,生活簡樸,待人誠實,關心學生,熱愛教育,使學生得益非淺。他工作刻苦,惜時如金,經常工作到深夜,深得校長趙友琴的信賴。吳正清入黨后,秘密地為黨工作。他常常以其教師的公開身份,護送來往于口岸港的地下黨員,多次搜集重要情報,致使國民黨駐口岸機構的特務人員失算撲空,鬧得敵人大傷腦筋,卻又抓不住把柄,查不出證據(jù)。1946年春,國民黨反動派在和談幌子下多處挑起內戰(zhàn),在蘇中解放區(qū)以口岸宣堡塘灣地區(qū)的反共摩擦尤為突出。當時駐口岸鎮(zhèn)北平軍調處執(zhí)行部的負責人,準備派出一個特別軍調小組來口岸協(xié)助調查。吳正清根據(jù)上級指示,在這段時間里把往返于口岸鎮(zhèn)的地下黨員改在凌晨時間用小劃子船接送。由于他的精心組織和巧妙安排,口岸鎮(zhèn)地下交通始終順暢不斷,國民黨軍調組織也無計可施,后來卻由于叛徒蔡康寧的出賣,吳正清不幸于1946年6月5日深夜在護送一批同志過口岸前往江南的小木船上被捕。同時被捕的有26人。入獄后,吳正清受盡酷刑,敵人要吳正清交代以前的活動和地下組織狀況,吳正清始終守口如瓶,堅貞不屈。同月15日夜,吳正清在泰州英勇就義,時年38歲。”
這算是目前我看到的有關外曾祖父最詳盡清晰的全面介紹。因為這段文字,外曾祖父的面貌在我心中逐漸清晰了起來,以前長輩們碎片化的講述被勾勒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吳正清”的形象變得鮮活了,好一個滿腹經綸、一身正氣的江南文人,好一個視金錢、權勢如糞土的翩翩君子!他是那樣純真、質樸、善良、本分,雖然才華橫溢、能力突出,卻沒有一絲絲關于功名利祿的雜念,由衷地追求自己教書育人的簡單理想。也正是這樣的性格,才讓他在面對生死之時那樣堅定地捍衛(wèi)黨的利益,不惜拋下一家老小從容赴死!
從外公身上我能看到外曾祖父的影子,同時也驚訝于自己和他冥冥之中的相似之處——外曾祖父專攻國學,曾是國學巨擘章太炎的弟子,犧牲前是口岸中學語文教師;我本科和碩士讀的都是漢語言文字學,也曾短暫地在中學執(zhí)教語文,真是一種巧合。
外曾祖父生前工作過的口岸中學現(xiàn)在已經成為江蘇省重點高級中學,1986年6月經上級批準,在校園一隅敬立起了一座烈士紀念碑亭,各取外曾祖父和另一位壯志報國、積勞成疾病故的中共黨員趙鑫源名字中的一個字,命名為清源亭烈士紀念碑。每年的清明節(jié),當?shù)囟紩e行紀念活動緬懷祭奠。立碑當年也是外曾祖父犧牲四十周年,當?shù)匾虼伺e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還邀請了烈士子女參加,我的外公也在受邀之列。他珍重地保藏著當年參加活動的照片,我幼時曾在外公的相冊里翻到過這些畫面,猶有印象。
2018年8月,我隨叔祖父尋訪外曾祖父安葬在泰州市革命烈士紀念館陵園里的衣冠冢。那是一方窄窄的大理石墓碑。原先葬在別處的外曾祖母的墓地因為拆遷等原因,經家人申請、政府批準,此前不久剛遷來與外曾祖父合葬。記得自己當時頂著烈日跪在墓前的那一刻,心中感慨萬千,雖有千言萬語,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從小聽了太多他們的故事,只可惜從未見過二老,對于他們熟悉又陌生。最后,我代遠在湖南不能親自前來的外祖父母和其他家人向二老致敬,請他們安息,表示將永遠傳承他們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現(xiàn)在想來,我和外曾祖父還有一重巧合,那就是我們都是共產黨員。作為烈士的后代,我應該更加珍視自己的黨員身份,珍惜當前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抓緊時間錘煉自己,奉獻社會服務人民,才不辜負外曾祖父75年前的英勇就義。
寫下這篇文章,是為了紀念平凡又偉大的外曾祖父。他是中華兒女千萬個烈士中普通的一員,卻又是我們家族中偉大而光榮的一名先輩。今年恰逢建黨100周年,也是外曾祖父逝世75周年,寫下這篇小文以示紀念。他值得被我用文字記錄下來,也值得被我們家族后人永遠敬仰。正是為了這不能忘卻的紀念促使我寫下此文。
敬愛的外曾祖父,請您安息,我們永遠懷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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