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翻開山西博物院編的《等觀:徐天進書作、梓慶山房木作、山右金作》一書,映入眼簾的是中國書法、古典家具、先秦吉金三種文化元素,它們或簡素淡雅,或沉樸厚重,共同建構(gòu)了一個古意盎然的“藝術(shù)空間”。
誠如該書序作者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朱良志所言,中國藝術(shù)在一定程度上是“為心而造”的,旨在追求一種內(nèi)在的美感。書中所收山右金作,系指山西博物院所藏先秦青銅器,其作為中國工藝的典型代表,自是“為心而造”。所收梓慶山房木作,是古典家具學者周默先生和“新古典”家具設計師沈平先生合作推出的一批明式家具,其樸素的材質(zhì)和簡潔的幾何形式深得古人神韻,藝術(shù)表達亦誠然指向內(nèi)在美感。至于徐天進先生的書作,雖然是與前二者不同的平面線條藝術(shù),卻同樣以極簡之美,表現(xiàn)出對中國藝術(shù)之道的參悟。
徐先生是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主持過周公廟等多個遺址發(fā)掘的考古學家,學問之精深自不必言。一般來說,學問家如有心涉獵書法,大都能有不俗的建樹。這是因為,書法原本就是一門供中國文人“學問之余游心于斯也”的特殊藝術(shù),能否于此有所造詣,與書家自身學養(yǎng)有莫大的系。
徐先生書作之高古、澹雅,令筆者一見傾心。墨色淋漓間,金文之厚樸、小楷之恬淡、行書之閎美,在筆者看來已臻佳境。其點畫不慌不忙,線條素素淡淡,卻傳達出力透紙背的力量。反復觀摩之下,筆者認為,這些書作之所以能予人以深刻的印象,除了與徐先生自身的學養(yǎng)和藝術(shù)修為有關(guān),還因為他一貫抱持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把藝術(shù)作日常觀,將日常作藝術(shù)觀”。這也應是《等觀》一書得名的由來。
眾所周知,中國藝術(shù)深受儒、釋、道三家思想的影響。那些獨領(lǐng)風騷的藝術(shù)家,如蘇軾、徐渭、傅山等,無一不是融此三家為一體,而后以之為基石構(gòu)筑起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曾在多個場合申述過“汲古是為涵今”的徐天進先生亦是如此:其金文書作端方宏整,如橫幅《散氏盤銘文》、條幅《錄小臣宅簋銘》、條幅《仁義存心》、橫幅《有鄰》、橫幅《三省》等,從中都可讀出“我?guī)熤芸?rdquo;的儒家觀念。其行書書作中多有錄佛經(jīng)警句者,如橫幅《無掛礙》、條幅《觀自在》、條幅《遠離顛倒夢想》等,特別是橫幅《宜緩》,款識為“涵養(yǎng)全得一緩字,凡言語動作皆是。弘一法師引劉念臺句”,足見徐先生之行世、為藝皆追躡佛家宗旨。而綜觀其各體書作,便可發(fā)現(xiàn)以揮灑道家情懷者為數(shù)最多,如橫幅《自得》、條幅《且共從容》、長卷《安知魚樂》、條幅《游于藝》、橫幅《詩酒田園》、條幅《弄書聊自適》、條幅《一縷爐煙裊》等等,其中有一幅《為腹》尤為引人矚目,據(jù)款識可知,此乃節(jié)自老子語“為腹不為目”。
老子的這五個字貌似玄之又玄,實際上其哲理不外乎“道法自然”。腹者心也,老子這是主張人要用整體的生命去觀照世界,而非只用眼睛看世界,由此才能參透清靜無為的智慧。繼老子之后,莊子提出了“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后來到王重陽,則進而將“等觀一切”奉為全真道的金科玉律了。與此相映成趣的是,佛教經(jīng)典中亦常會提及“等觀”,如《涅槃經(jīng)》云:“等觀眾生,如視一子。”《佛說無量壽經(jīng)》云:“等觀三界,空無所有。”北京大覺寺無量壽佛殿所懸乾隆御題匾額云:“動靜等觀。”在道家與佛教的交互影響下,歷代詩人也寫下了不少倡揚“等觀”的詩句。如六朝山水詩派創(chuàng)始人謝靈運寫有“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北宋湖湘學派代表人物胡寅寫有“茅檐與藻棁,等觀是蘧廬”,南宋詩人蘇泂于詠梅之時寫下了“等觀非白亦非紅,開落那知色自空”,南宋詩人廖行之則在寫給其弟弟的詩中諄諄叮囑:“等觀性空兩居士,世諦寧忘兒與孫。”這些詩句所反映出的無一不是詩人物我兩忘、達觀淡泊的生活態(tài)度。
或許正是這種生活態(tài)度成就了中國藝術(shù)內(nèi)蘊的和諧精神。上古先民留下的青銅器也好,書法家徐天進的藝術(shù)作品也好,手工藝匠周默和沈平的家具設計也好,其最為根本的特質(zhì)不正在于處處體現(xiàn)著和諧之美嗎?這種美說白了很簡單,就是讓人怎么看怎么舒服。但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則非得將文心、匠意與藝魂熔于一爐不可。
細覽《等觀》一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饒有興味的細節(jié),那就是書中所收徐先生諸書作極少有重復者,唯獨“等觀”與“無古今”各自出現(xiàn)了兩次,且都是一次以金文書之、一次以行書書之。由此可見,“等觀”與“無古今”當是徐先生所求的理想狀態(tài),而他的藝心也當是基于這一理想狀態(tài)生發(fā),終得升華至“無我”之境,從而準確地抓住了中國藝術(shù)的核心觀念,使今時浮躁的我們可被書中平淡又富于哲思的藝術(shù)表達所感動。
書上印有三位作者的照片,將之與他們的作品相互對照,殊覺有味。其中徐先生的一幀最為可喜,觀之但見花發(fā)銀髯,好一個仙風道骨。想必很多讀者掩卷之時,都會和我一樣,由徐先生的樣貌、書作及籍貫為浙江等出發(fā),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弘一法師李叔同先生。二者何其相似乃爾!
當然,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種神似無他,唯應出于別無二致的藝心。此一藝心,當即“等觀”,亦當即“無我”“無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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