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水亭，是清朝“國初第一詞手”納蘭容若與文人詩友們雅聚之所，亦是他吟詩作賦、讀書著述的地方。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hào)楞伽山人。他的父親是清康熙年間的重臣納蘭明珠，母親則是英親王阿濟(jì)格的第五女，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嫡親孫女兒。

但是，相較于赫赫有名的家族聲望，納蘭容若最終讓后人銘記住的，卻是他那清新雋秀、哀感頑艷的詩詞。

納蘭的詩詞里曾數(shù)次提及淥水亭，他甚至效仿東晉王羲之蘭亭會(huì)，在淥水亭中舉辦了一場(chǎng)詩詞雅集，并作《淥水亭宴集詩序》的駢文，記述此事。只是，這個(gè)有著“墻依繡堞，云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滉漾”之美景的淥水亭，究竟位于京華何處，卻一直令后人爭(zhēng)執(zhí)不休。

納蘭出生成長的地方，乃是當(dāng)年的明珠府邸，在今日北京城后海北沿，臨著湖塘清波，南望紫禁城，亦可眺西山。

據(jù)說，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時(shí)，權(quán)臣和珅向納蘭一族后人、伊犁錫伯營領(lǐng)隊(duì)大臣納蘭成安勒索珍寶美婢卻遭拒絕。于是，和珅以“耽酒好玩，不理事務(wù)”之名構(gòu)陷成安，致其革職，籍沒家產(chǎn)。這座曾屬于納蘭的園林，就此改名換姓。

嘉慶初年，和珅敗落，賜死于獄中，籍沒家產(chǎn)。這座宅邸園林便被嘉慶皇帝賜予乾隆第十一子、成親王永瑆。可惜，永瑆的子嗣多是庸碌之人，于朝廷并無建樹，至同治年間爵位已降為貝子，遂遷出王府。

直到光緒十四年（1888年），光緒帝的生父醇親王上奏稱，醇親王府乃是帝王潛邸，自己不能居住。于是，光緒帝便將當(dāng)年的成親王府賜給了醇親王，而清朝的末代君王溥儀便出生在這里。至于這座曾經(jīng)的明珠府邸、納蘭故居，則最終以醇親王府、溥儀潛邸之名終結(jié)在封建王朝的歷史上。

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王府的宅院多為政府辦公所用，唯有那奇花異草、回廊小院的西花園留存了下來，作為國家名譽(yù)主席宋慶齡先生的居所。而今，這片京華故園以宋慶齡故居的名義向世人開放。

漫步于宋慶齡故居，今人能尋到的納蘭遺跡也是零星了。那南湖之南乃是南樓，按解說銘牌上所寫，此處便是納蘭當(dāng)年讀書之處。樓前臨湖之處竟還立著兩株合歡樹，都道是納蘭《夜合花》詩中所寫的那兩株。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花榮。”在滌蕩了歷史的塵埃后，這里已然沒有了當(dāng)年的痕跡，一梁一柱、一磚一瓦，似乎都透著新鮮的氣味。

在曲折的抄手游廊間，有一座六角攢尖的亭閣。這亭子，乃是當(dāng)年成親王為感激嘉慶皇帝允許其引皇宮玉河水入園而建。玉河水來自京城西北玉泉山上，經(jīng)西海、后海、前海、北海、中海、南海而入紫禁城，乃是皇家專用，旁人不可擅取。故而成親王將亭子題名為恩波亭。而恩波亭下，一帶清流，淥水蕩漾。所以很多人認(rèn)為，這里就該是納蘭詩詞中的淥水亭舊址。

可是，納蘭的《淥水亭》詩里這樣寫道：“野色湖光兩不分，碧云萬頃變黃云。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gè)閑亭掛夕曛。”此處所寫分明是郊野景色，而王府內(nèi)的恩波亭畔能夠看見的只是巍巍皇城，哪里有野色湖光呢？若按《淥水亭宴集詩序》所寫，納蘭的淥水亭，能夠“晴分太液池光”，“翠寫景山峰色”。坐于亭上，可賞“芙蓉映碧葉田田”，可聞“秔稻動(dòng)香風(fēng)冉冉”，還能乘畫舫，游滄浪。由此可知，這淥水亭畔的湖水當(dāng)與太液池有著幾分相似之處，乃是一處皇家池苑。

乾隆年間的太仆寺卿戴璐在其所著《藤陰雜記》中言道：“淥水亭為容若著書處，在玉泉山下。”而納蘭也曾有一首名為《玉泉》的詩：“芙蓉殿俯玉河寒，殘?jiān)挛黠L(fēng)并馬看。十里松杉清絕處，不知曉雪在西山。”

據(jù)說，金章宗曾于北京西山修建了八大行宮，名曰“西山八大水院”?！督鹗?middot;章宗本紀(jì)》明確記載了章宗數(shù)次幸玉泉山泉水院，即納蘭詩中的芙蓉殿。想來，納蘭的淥水亭離這芙蓉舊殿不遠(yuǎn)，故而看得到宮禁繁華，也看得到野色湖光。

大約正是這宮禁之景與山野之色的對(duì)照，讓納蘭更萌生了浮生若夢(mèng)、勝地不常的感慨。更何況，古有王羲之蘭亭集會(huì)、李太白瓊筵坐花，都是興懷寄托的雅事，可以叫人放下人生榮辱，及時(shí)行樂。

不過，也有人認(rèn)為，納蘭的淥水亭并不在玉泉山，而是在皂莢屯。按《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中“今以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葬于玉河皂莢屯之祖塋”所記，納蘭家祖塋當(dāng)在今日海淀上莊的皂甲屯，其地名仍保留著清時(shí)“皂莢屯”的音韻。那里有一條榆河，清初時(shí)稱榆河鄉(xiāng)，亦稱玉河鄉(xiāng)。

清初之時(shí)，皂莢屯乃是納蘭家族的賜地。納蘭的祖父尼雅哈受封勒哈番四等爵后，便將皂莢屯一帶的土地經(jīng)營起來，建起了田莊，至明珠當(dāng)家再度擴(kuò)建。除卻祖塋地界，更有納蘭氏宗祠、家廟以及郊園別墅——“丙舍”花園。

納蘭的《郊園即事》詩里說：“攜侶招頻懶，尋幽度石梁。地應(yīng)鄰射圃，花不礙球場(chǎng)。”可知當(dāng)年的皂莢屯明府花園里，當(dāng)有射圃、球場(chǎng)、花園、石橋，亦是自由瀟灑的所在。

若是早些年，人們往海淀皂甲屯一帶尋覓，或可在零落荒草之間，遇著舊時(shí)的白玉獅子、青石欄板，撫摸那精雕細(xì)琢的石刻。那花園院墻雖成了殘?jiān)珨啾?，滿眼蕭條，可到底還是有歷史的滄桑之感。如今，皂甲屯納蘭紀(jì)念館早已落成，周圍更有一座占地近百畝的農(nóng)家度假村，喚作納蘭莊園。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jì)東西。”

納蘭之殤固然是清初文學(xué)的遺憾，但縱使明星隕落，其光芒卻不會(huì)消逝。至于那雪泥鴻爪的人間印跡，如今怕也漸漸銷聲匿跡。我想，百年千年之后，一定還會(huì)有人記得納蘭，品讀納蘭的詩詞。但那些納蘭遺跡還會(huì)存在嗎？淥水亭還尋得著嗎？若尋不著，我們又該如何遣散這憑吊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