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有一種“刑以兵威”的特別原則或靈魂。“刑以兵威”,就是以軍事性暴力為司法權(quán)威助力。這體現(xiàn)在中國古代的執(zhí)法司法活動中就是那些禮儀性、儀式性的東西。
首先,地方官衙建置及主官源自軍事。戰(zhàn)國時始行郡縣制,起初地方長官均為軍政合一,軍事長官兼管行政。后來雖設(shè)專主軍事治安的尉,但郡守、縣令仍被視為地方最高軍事長官,“守”“令”職名本身就強調(diào)守衛(wèi)陣地、號令兵民的軍事屬性。最早地方官府實為軍事將領(lǐng)駐所或指揮部,將領(lǐng)所在大營帳前以戰(zhàn)車車轅架起長長甬道號稱“轅門”,這也許就是衙門的起源。另外,大約自唐開始,地方長官禮聘大秘或高參曰“幕賓”“幕僚”,明清時稱“幕友”或“師爺”,這類職崗其實也源自軍事。
其次,司法官員以軍官職銜命名。黃帝堯舜禹時法官叫“李”“理”或“士”,源自軍官名稱。“李”或“理”官,古人比之于“熒惑星”即天庭將星,其職責是“外則理兵,內(nèi)則理政”。“士”或“士師”也來自軍中衛(wèi)士的“士”。一把“十”字形兵器(如戈)杵立地面(“一”),就成了“士”的形象。執(zhí)戈侍立在君或?qū)⑸磉叺氖?,?jīng)常被委以審判特別案件的重任,于是其中一部分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專職司法官。
再次,擂鼓升堂有某種振軍威用意。衙門之鼓來自軍隊。軍隊之鼓,原本是模仿天雷滾震聲響以助軍威的,其具體作用一在擂鼓進軍(一鼓作氣),二在擂鼓集會誓師,三在緊急時擂鼓鳴警(尤其夜晚)。這三大功能,后來都變相移植到了地方官衙大鼓上。擂鼓升堂與軍隊擂鼓誓師、擂鼓進軍是否內(nèi)在相通?在公堂等同于對敵戰(zhàn)場的文化氛圍下,擂鼓顯示軍威(示威)以震懾百姓、鼓舞軍心(助威)的用意是不可否認的。當然,還有開庭結(jié)束時的“退堂鼓”,這是不是軍隊“鳴金收兵”的翻版?
其四,喊堂威類通于軍隊誓師或進軍口號。在宋元雜劇中,地方官升堂時,公堂兩邊衙役低沉長音喊“威……武……”;官員退堂時,衙役們也齊喊“嗷”或“哦”助威;拷訊逼供時,衙役們還齊喊“有”或“噢”進行威懾。明清戲曲中還伴以衙役們用刑杖猛戳地面制造噪聲。這些喝喊,顯然是要彰顯官府威風,給罪嫌和百姓一種威懾。這一儀式,顯然與戰(zhàn)場上誓師或進攻時高呼口號以鼓舞士氣、震懾敵方是一個道理。
其五,長官授堂簽猶如戰(zhàn)場授令牌令箭。明清公堂審案時,官爺公案上有四個簽筒,分別寫有“執(zhí)法嚴明”四字加以區(qū)別。其中,“執(zhí)”字簽筒里是拘捕簽,“法”“嚴”“明”三筒里分別是白頭簽(代表一板)、黑頭簽(代表五板)和紅頭簽(代表十板)。公堂上大老爺以堂簽下令或授權(quán)拘捕、拷打,跟戰(zhàn)場上將軍以令箭令牌發(fā)號施令不是一個道理嗎?公差出門捕人時手持堂簽,就如軍人手持令箭出征打仗一般。
其六,官員儀仗是軍隊“大張旗鼓”的翻版。明清時官員公堂辦案或出巡,都特別講究儀仗排場。法定的儀仗儀威,雖有安保需要,但主要是講排場、抖威風。如“肅靜”“回避”之類“虎威牌”,以及藍傘、青扇、桐棍、皮槊等禮器和兵器,加上大轎子和鳴鑼開道等,顯然都源自將軍出征“大張旗鼓”的儀仗。大張旗鼓,顯擺兵威,顯然是為了張揚司法權(quán)威的正大和威嚴。
其七,執(zhí)法官獬豸冠服含有軍威因素。秦漢開始就以獬豸圖像來標識執(zhí)法司法官系列。在明清時代,文官、武官補服分別以不同禽、獸來標志等級。執(zhí)法官本為文官,如果按“文禽武獸”的標準,應(yīng)該以某種禽鳥為補服才是;現(xiàn)在不以禽鳥而單以獬豸為補服,這等于將法官看成武官之一類。我們今天關(guān)于“政法戰(zhàn)線”(公、檢、法、司、安)的某些觀念及制度顯然與此一傳統(tǒng)有關(guān)。
其八,公堂擺列使用驚堂木、刑具等也有軍威意義。明清公堂審案時,有時將各種刑具(有稱“十八般刑具”)擺列于公堂,就像軍隊出征時炫耀“十八般兵器”一般。至于驚堂木現(xiàn)場拍案造成的驚悚震懾,更相當戰(zhàn)場鳴炮之威。包公戲里還常有三口鍘刀排列,不過沒有史料佐證。不過,在刑訊合法化的時代,公堂逼供時確有展示酷刑刑具進行威懾的必要。既然把參與訴訟的人潛意識中當成敵人,那么當然就有排列十八般刑具制造軍事性暴力震懾的必要。即使多數(shù)場合并不用,但這種軍事化的威儀或儀式成分是有用的。
(作者為杭州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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