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太忠將軍:那半個連隊留在了草地
尤太忠:曾任廣州軍區(qū)司令員、中央軍委紀委副書記。長征中時任紅四方面軍第三十一軍九十三師二七九團連指導員。
“長征啊,不是走路就是打仗。”這是十年前尤太忠接受筆者采訪時講的第一句話。當時尤太忠已得了癌癥,困難的呼吸,似乎使他想起了那次遠征:“你現(xiàn)在叫我走,也走不了。這幾個月就是在病房門口站一站。那時年輕??!”
長征剛開始,紅四方面軍三十一軍九十三師二七九團五連指導員尤太忠,還是個十七歲的小青年。在剛踏上那第一蓬荒草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到自己面對的,將是戎馬一生中最慘痛的記憶——待他領著那些官兵走出草地,只剩下了一半人。還有一半,長眠在草地上。是齊齊整整的一半哪!
下面摘錄的是筆者采訪筆記本中關于這次談話的記錄。(這種隔著時間山巒和記憶煙云的回憶,不可能達到清晰和精確,但我不想對它進行加工整理或增刪修改,其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感受長征原生態(tài)的經(jīng)歷和情感。而且,將軍的河南口音,使我的記錄肯定有不少錯誤,特別是人名地名,有待知情者校正。)
“我們四方面軍是三過草地。第一次過草地,走到中間又返回去了,在四川南下,那時說,打下成都吃大米。這是兩過。第三次又返回來,北上陜甘。我們走了三次啊,困難的很啊。過草地有的走一二十天,有的走半個月,有的走個把月,紅軍到了陜北好多人開了小差,回去了,不干了。太艱苦了。”
六十年了,那一個一個戰(zhàn)友的容顏,還鮮活地在將軍眼前晃動。
“我當指導員時,第一個連長是唐鎮(zhèn)國,第二個連長是鄧世松。鄧世松在草地上挨了不明真相的藏民的冷槍,死了。他們打槍準得很,用的是獵槍,打得身上到處都是子彈,都是小子彈頭。我當營教導員時,營長叫陳坤昌,打天水鋪犧牲了??上Я?,小個子,打仗勇敢得很。本來我們兩個在一起走,他說到前面去看一下,就被打死了。那個人不犧牲,現(xiàn)在是很優(yōu)秀的人。我們團長是孫傳章,以后的團長是王采會,再以后是徐子文,可惜了,都犧牲了,他們都是很優(yōu)秀的干部啊。”
“出草地后,師長蔡宏如,在打天水鋪時犧牲了。那一仗打得苦啊,二七九團團長高原亭負傷了,政委犧牲了,主任負傷了。二七四團團長也犧牲了。就是二七一團沒有傷亡,它是預備隊,傷亡最大的是我們二七九團。幾個紅軍老團,打仗是很強的??!”
“我們那時餓得都走不動。主要是餓得走不動,那真是餓得走不動了。沒東西吃,沒棉衣穿,沒被子蓋,凍死了、餓死了。走著走著躺下一個,走著走著坐下一個。一個冷,一個餓,就走不動了。死了好多人啊,都是餓死的,走不了了。到了夜晚,在草地上睡,也沒有被子蓋,又凍又餓,身體弱得很啊,晚上睡下來就走不了了。眼睜睜地呀,大家都是一樣呀……”
“我開始當指導員,后來當營教導員。干部做模范,帶的干糧給走不動的人吃。也就是一點點干糧,給得也不多,就給半碗炒面。我打仗繳了一個大衣,還不是我撿的,是通訊員撿了給我。我穿個大衣,那時連棉衣也沒有。走不動哪有人抬???哪有什么收容隊???營里干部、團里干部牲口都不騎。一個營只有一兩匹牲口,拿出給別人騎,能騎幾個人啊?”
“最后沒有吃的,把干部騎的馬,用槍打死了。有的把牛皮燒了燉著吃。我就吃過牛皮。把毛燒掉,用水洗一洗,放鹽煮一煮。煮熟后裝在口袋里,裝幾塊,走走餓了咬一口,走走餓了咬一口,那時管什么味道不味道??!”
“張國燾我見過好幾次,動不動開大會講話。出了草地,到陜北我還見過他兩次。看上去能力是可以,想另立中央,能力再行當了反革命就不行了。西路軍失敗了才反張國燾。那時就是四方面軍人最多,四軍、九軍、三十軍、三十一軍都很能打,李先念那個軍很能打。那時四方面軍人多啊,七萬、八萬多人,一方面軍減員大,二方面軍減員也大。四方面軍到陜北還有幾萬人。”
在長征途中倒下的同志,尤太忠許多都還記得,但有的姓名想不起來了,有的只記得綽號。他們連同姓名都永遠消失了。“這個數(shù)字,我記得清楚得很,我要跟你們講一講——”
他扳起手指頭,提高嗓門,一字一頓:
“我那個連隊,從四川出發(fā),是一百零六人。走出草地時,還剩下五十三人!”損失了齊齊整整的一半。1996年4月13日的廣州,尤太忠將軍說的這句話至今依然在我耳畔回響。
尤太忠記憶力十分驚人,但遺憾的是他晚年沒有留下詳盡的回憶。將軍晚年閱讀了大量戰(zhàn)爭回憶錄,但他就是不想寫,他說:“講真話吧,得罪人;不講真話,又講什么呢?戰(zhàn)爭年代,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活著的人還有什么好吹的。”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