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研究所以有不絕的魅力,端在于若攝影然:攝影者通過調(diào)整焦距可以捕捉到多側(cè)面的縱深景觀,同樣,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史家視野的拓展,史學對于歷史現(xiàn)象的認知也會愈趨深化。今天我們回眸五四運動,時有新想,是合乎邏輯的。
五四運動弘揚愛國主義精神
95年前的5月4日,北京學生為抗議巴黎和會出賣中國權益,走上街頭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要求“外爭主權,內(nèi)除國賊”。隨著全國學生紛起響應,尤其是6月5日后上海工人加入,這場最初由學生發(fā)動的運動,迅速發(fā)展成為一場轟轟烈烈和震驚世界的反帝愛國運動,并最終迫使中國代表拒絕在和會上簽約。這便是著名的五四運動。當年梁啟超曾著文說,“‘五四運動’是民國史上值得特筆大書的一件事。因為它那熱烈性和普遍性,的確是國民運動的標本”。它喚醒了國人,迫使列強從此不敢無視中國的民意。梁啟超所贊揚的“熱烈性和普遍性”,指的是國人高昂的愛國主義熱忱;他所謂“的確是國民運動的標本”,是認為五四運動預示中國國民運動發(fā)展到了新的階段。這種認知具有真理性。今天我們強調(diào)五四運動是近代中國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點,這種判斷不僅與梁啟超的見解一脈相承,而且明顯地深化了。五四運動所高揚的愛國主義精神,也不僅具有“熱烈性和普遍性”,歷史證明它更成為了此后中華民族追求民族復興最為深刻的偉力。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說明了這一點;新中國成立后,國人戰(zhàn)天斗地,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使自己的祖國屹立于世界的東方,同樣說明了這一點。改革開放后的今天,中國已然是世界大國,但中華民族要最終實現(xiàn)自己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任重道遠,仍然有賴于進一步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當是毫無疑義的。
廣義的“五四精神”不僅僅包括“科學與民主”
從廣義上說,“五四運動”的概念不限于指稱五四當日的運動,而與其時的新文化運動等義,故又有“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別稱。五四運動爆發(fā)后僅三周,《每周評論》上便發(fā)表了署名“毅”的文章:《五四運動的精神》。是文最早提出了“五四運動”這一名詞與“五四精神”的概念。但是,對“五四精神”最經(jīng)典的概括,卻是出自陳獨秀的“科學與民主”。胡適對此曾提出異議,以為不如概括為“一種評判的態(tài)度”。胡適的概括自有其創(chuàng)意,但它突出對傳統(tǒng)的批判,偏于消極;陳獨秀則相反,他的概括自認是新思潮的“兩大罪狀”,實則樹起了兩大旗幟,尖銳明快,更顯積極,其最終獲流行自有必然性。但這里需指出兩點:其一,在陳獨秀諸人眼里,其時所謂科學主要是指自然科學尤其是它的研究方法,所謂民主也并未超出資產(chǎn)階級的范疇;其二,陳獨秀的概括,反映了當時對18、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理想化的理解。但實際上,隨著資本主義固有矛盾的日益暴露與社會階級沖突日趨尖銳,尤其是一戰(zhàn)的爆發(fā),19世紀末以降,西方也步入了“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時代,人們開始反省自身的文明,社會文化思潮因之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動。其主要取向,除馬克思主義外,便是以生命哲學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的浪漫主義,即反省現(xiàn)代性的思潮。前者強調(diào)社會制度的變革,后者則指斥機械的人生觀使人變成了理性的奴隸,其倡導科學萬能論與物質(zhì)文明,更造成人們精神家園荒蕪,物欲橫流,爾虞我詐,最終導致一戰(zhàn)慘劇的發(fā)生。所以,以“科學與民主”概括“五四精神”雖云經(jīng)典,其對國人的啟蒙意義也不容置疑,但它本身卻不足以全面概括西方近代文明,尤其未能反映一戰(zhàn)前后西方現(xiàn)代思潮的深刻變動。
反省現(xiàn)代性思潮成為新文化運動“潛流”
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科學與民主”的概括不自覺地遮蔽了得益于西方現(xiàn)代思潮變動而形成的“五四精神”另一重要特質(zhì)。追求思想解放,固然需要堅持科學反對愚昧,堅持民主反對專制,但這還不夠,說到底,它同時還有賴于個人內(nèi)在的人格力量,所以陳獨秀等人又講“獨立自主之人格”與“個性的發(fā)達”。然而,因其自身盲目崇拜西方文明與固執(zhí)于科學萬能論,簡單否定人的自由意志、情感與良知的價值,實際上卻又自我設限,使思想的鋒芒鈍化了。而西方反省現(xiàn)代性思潮因梁啟超諸人的努力傳到了中國,并風行一時。站在新的思想支點上的梁啟超諸人明確指出:主張思想解放是對的,但須“徹底”,“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原則,不應只針對中國固有文化,同時也應當適用于西方文化,要容許青年“對于中外古今學說隨意發(fā)生疑問”。故當重新審視中西文化,注重發(fā)展民族新文化;提倡科學也是對的,但相信科學萬能論卻不足取,故當超越機械的人生觀,“要求全人格的覺悟”,包括意志自由、個性發(fā)展與道德?lián)?,即精神境界的提升。反省現(xiàn)代性思潮實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潛流”。由于它的制衡作用,新文化運動形成了可貴的內(nèi)在張力,使自己倡導思想解放的內(nèi)涵愈形深刻。由此彰顯的崇尚個性與自尊的“五四精神”的另一重要特質(zhì),可以用陳寅恪的格言來概括:“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很顯然,陳寅恪這里強調(diào)的不是外部的客觀條件,而是人內(nèi)在的境界和尊嚴。如果我們注意到這是陳寅恪為清華紀念王國維碑撰寫的銘文中,贊揚王國維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話,他本人且同情于同屬西方反省現(xiàn)代性思潮的白璧德新人文主義;那么,便不難理解,此格言不僅表達了思想解放的精義,而且其命意與情懷,正體現(xiàn)了中西文化、現(xiàn)代性與反省現(xiàn)代性的絕妙融合。
對于“五四精神”的理解,僅限于“科學與民主”是不完整的。形成此種狀況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長久以來人們將梁啟超等別具個性的不同思想流派都排斥在了新文化運動之外,難免陷于偏祜。近年來,雖不乏有人提及陳寅恪的話,但也只認作后者本人的思想,而與“五四精神”無涉。以今天的認識,我以為“五四精神”的特質(zhì)應當有四:“愛國主義”、“科學”、“民主”、“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彼此相輔相成。對于前面三項之重要性,人們已經(jīng)談得很多了,需要指出的是,若第四項缺失,前者便都有難以做實做大之憂。在近百年之后的今天,我們有必要更好地繼承五四遺產(chǎn),使之助益于民族復興的偉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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