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些看法似乎不言而喻,但仔細想來卻似是而非。比如,英雄豪杰就一定冷酷無情,有點護犢情就不是大丈夫;通俗的東西就一定淺薄,深刻的東西應該晦澀。其實,并非如此。魯迅先生說:“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我們也可以說,通俗未必不深刻,深刻未必就晦澀。
無疑,通俗就需要淺顯,但是淺顯不就是不夠深刻嗎?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加以分析:通俗之淺顯指的是什么呢?是文字表達上的淺顯呢,還是思想內(nèi)容上的淺顯呢?
對我們來說,通俗化所要求的淺顯首先和主要的是文字表達上的淺顯。同樣的內(nèi)容,同樣的道理,既可以用復雜而艱深的文字來表達,也可以用淺顯的文字來表達。用艱深的語言來表達,顯得就深刻一些,而用淺顯的文字表達則顯得不夠深刻,其實就思想內(nèi)容來說是同樣的深刻或不深刻的。所謂“深刻”,無非是指人們對一定事物的把握比較深入和透徹,能夠透過現(xiàn)象把握住本質(zhì)。“深刻”與否是針對思想而言的,而不是針對文字表達而言的。文字表達可以有艱深與淺顯,但無所謂深刻與不深刻??梢?,通俗化主要指的是文字表達,它與思想是否深刻關系不大,因而根據(jù)文字表達的淺顯就來斷定思想內(nèi)容的不深刻,是文不對題的。
有一種情形是,人們通過對某種道理的通俗表達而看透了這種道理的并不深刻,那不是文字通俗的罪過。假如某種思想歷來是被艱深的文字所包裹著的,因而也歷來得到了“深刻”的名聲。長期地并無人來質(zhì)疑,因為人們大多受阻或忌憚于它的艱深晦澀的文字外衣。但是,假如有一天,有人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了這同一個思想,使人們一目了然地發(fā)現(xiàn)這種思想并不深刻,使它失掉了“深刻”的名聲。這是很可能的,但這并不是通俗的罪過,而是因為這種思想本來就不深刻的緣故。
真正高水平的通俗文字,是那種清澈透明而使人不知文字所在的文字。閱讀這種文字時,人們忘記了文字的存在,而似乎直接面對的是思想本身,似乎是純粹的思想自己在說話,在呈現(xiàn)。從這方面來說,過于漂亮和有魅力的文字,并不是最好的文字。由于它的漂亮和魅力,過多地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在文字表達方面,而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對思想本身的關注。因此,真正的通俗是文字的“退場”,是語言文字謙遜品格的表現(xiàn),它默默地退到一旁,而把聚光燈照在思想上面,讓思想當主角。這樣,當文字退在一旁,讓思想自己來說話的時候,思想本身的深刻與否就很直白地表現(xiàn)出來了。
當然,這樣的說法似乎是把文字與思想分開了,其實是不能完全分開的。不論說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也好,還是說語言是“思想的家”也好,無非都是說:思想總是需要用語言文字來表達的。這當然是對的,我們不能簡單地拋開文字表達而只談思想本身的深刻。但是,我們要注意:文字對思想的表達,有好壞之分,遠近之別。
我們不能把語言僅僅當作思想的外衣,似乎是可以隨時脫掉的,因為它在很多情況下是思想的內(nèi)衣,是不能隨便脫掉的。甚至,有時語言是思想的皮膚,是根本就脫不下來的。由此看來,雖然思想離不開語言文字,但語言文字為思想效勞的程度并不相同。有的文字表達,屬于思想的外衣,它似乎是裝點了思想,但其實也是遮擋了思想。有的文字表達屬于思想的內(nèi)衣,它更加貼近思想本身,它既是對思想的某種遮擋,但它更透出思想本身的魅力。還有一種文字表達,則是文字的皮膚,是思想本身的組織形態(tài),是思想本身的一部分。我們最應該追求的,就是這最后一種文字表達。
由此可見,實現(xiàn)對思想的通俗化表達,特別是對深刻思想的通俗化表達,并不容易,甚至有時更為困難。比較簡單膚淺的思想用通俗的語言來表達是容易的,但是深刻的思想則不易用通俗的方式來表達。通常,深刻的思想不是產(chǎn)生了流俗之見,而是產(chǎn)生了深入的學理研究。因此艱深的語言是它一開始就獲得的形式,它在這種形式中得到了最初的顯現(xiàn)。因此,當這種深刻的思想處于產(chǎn)生過程中時,是談不到通俗化的。只有在這種思想已經(jīng)產(chǎn)生之后,才可以開始對它的通俗化工作。這種工作就是要重新?lián)Q一套完全不一樣的文字來表達這個思想,困難可想而知。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商品屬性和價值的分析,是極度抽象和深刻的,很難變成通俗表述。但是馬克思還是認為值得一試,因為這是另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
通俗的真正困難并不在于找到淺顯的說法,而在于運用了這些淺顯的說法之后,而并沒有損害思想的深度,并沒有把思想庸俗化。“通俗”與“庸俗”,一字之差,天上地下。如果通俗化變成了庸俗化,那么就失敗了。
因此,為了做到通俗,需要有對思想本身的駕馭能力。在這里,首要的并不是能夠“俗”,而是能夠“通”。只有真正精通了某種思想,只有對這種思想有了透徹的理解和把握,只有長期涵泳在思想之中達到自然而然的程度,才能說具備了做好通俗化工作的基礎。有了這種思想上的基礎,才談得到在文字表達方面的功夫和水平的問題。由此可見,“通俗”一詞可不是隨便說的,它與“庸俗”確乎有不一樣的要求。
在思想搞“通”的基礎上,文字表達上“俗”的功夫就顯示出自己的作用。要用多數(shù)人能夠明白的方式來說話,用人們?nèi)粘I钪械慕?jīng)驗來幫助理解。盡可能地減少不必要的專業(yè)術語,特別是晦澀的表達方式。對我們中國人來說,還要盡可能地用中國人的思維和表達方式來表達,盡可能減少“歐化”的句式和習慣。要運用一些生動形象的比喻來闡釋抽象的思想,把抽象的東西形象化。在這方面,我們要向古代的人們學習,不論中國的先秦諸子,還是基督教圣經(jīng)中的耶穌,都是喜歡用比喻來講道理的。有些比喻之妙、之貼切,令人拍案叫絕。這當然不只是語言文字的功夫,也是思想家的功夫了。
但是,除了思想上和文字上的要求外,對于做好通俗化工作還有一個方面的重要前提:就是場景和身份的轉變。一是把思想從學術的王國里拉到生活世界中來,這是場景的變化,語言感覺的變化是以此為背景的。二是做通俗化工作的人,要徹底放下身段,向普通讀者看齊。不要怕淺顯的文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害怕別人說自己沒有學問,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把思想理論通俗化的工作中去。只有這樣,才能做好通俗化工作,而且,這還是人格的提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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