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打算在這里把重慶與成都相提并論,因為這二者皆昔日的四川,自古人杰地靈,而奇怪地,在舉世經濟不景的今天,這個「古」四川可能是地球上的唯一亮點。今年上半年重慶的增長年率為百分之十四,成都為百分之十三點三。從人口數量看這個古四川比得上一個不小的國家,這亮點是一枝獨秀了。
我喜歡成都,更喜歡那里認識的幾位朋友。然而,我沒有到成都有好些日子了,最近只是到過重慶,要把二者相提并論,我總要到成都再走一趟吧。抽不出時間,這并論只好擱置了。
我想到把重慶的市長黃奇帆與昔日香港的財政司郭伯偉(Sir John Cowperthwaite, 1915-2006)來一比高下,是源于前文寫《黃奇帆的發(fā)展思維與中國的財富累積》時想到一件有趣而且重要的事。黃市長重視經濟數據,記得的數字多得不容易相信,不斷地把不同項目的數字的比例來衡量、思考。郭伯偉呢?他反對看數據,認為經濟情況是好是壞可從感受上知道。是的,郭老當年認為香港政府應該撤銷統(tǒng)計部門!
曾經被譽為東方之珠的香港,其經濟表現當年使舉世矚目,曾經一連出現過三位頂級的財政司——郭伯偉(1961-1971)、夏鼎基(1971-1981)、彭勵治(1981-1986)——合共二十五年,其中最大的功臣無疑是郭伯偉。是我之幸,三位都認識,其中相聚時間最多的是彭勵治。
我認識的朋友中跟郭伯偉最相熟的是楊懷康——后者簡直「崇拜」前者,有師傅與徒弟的味道了。其實阿康也曾經以我為師,但老人家從中國的改革發(fā)展中知道局限條件不同,政府管治的需要有別,不僅愈來愈不反對政府策劃,到后來白紙黑字地贊賞中國共產黨!這些無疑是違反了郭伯偉的宗教,但阿康可能不知道,他也拜服的自由大師弗里德曼沒有反對過我的經濟觀,而以私產與市場掛帥的科斯,對中國共產黨的信心可圈可點。大家都知道任何政黨都有問題,我們只能在相對上作衡量。只看效果,只管解釋,什么意識形態(tài)或應該怎樣稱呼我們管不著。
我跟郭伯偉談過他反對政府作經濟數字統(tǒng)計之見,但記不起他的確實理由。問阿康,他傳來郭老一九七○年在香港立法會宣讀的一段話,是關于國民收入數字的:
「We are in the happy position, happier at least for the Financial Secretary where the leverage exercised by Government on the economy is so small that it is not necessary, not even of any particular value, to have these figures available for the formulation of policy. We might indeed be right to be apprehensive lest the availability of such figures might lead, by a reversal of cause and effect, to policies designed to have a direct effect on the economy. I would myself deplore this.」
同學們注意,這樣的英文叫做有文采。我不敢翻譯阿康的師傅的英文,叫阿康翻之,如下:
「起碼在財政司而言,我們的處境較為幸運,因為政府極少參與經濟活動,故此無須借助這些數字制定政策,這些數字對我們可以說毫無價值可言。我們應更格外警惕的是,一旦有了這些數字在手,我們便不難倒果為因、萌發(fā)干預之念,蓄意制定出一些直接左右經濟運作的措施?!?/p>
當然譯得不錯,可惜翻不出師傅的文采。他也漏譯了最后一句:「我自己會為此感到悲哀?!?/p>
任何跟郭老研討過經濟問題的人,都知道此君的經濟智商屬人類頂級。弗里德曼與哈耶克在生時曾多次舉香港為自由經濟的最佳典范,而他們一致歸功于郭伯偉。美國史坦福胡佛學院的Alvin Rabushka出版的一本關于香港的書,把郭伯偉從頭贊到尾。我知道,因為我是該書的書背寫頌辭的其中一個。
智商歸智商,郭老的個性也重要。他堅守自己信奉的原則,寸步不移,既不賣帳,也不討好。這樣的行為能在香港掌管經濟十年,不能不說是奇跡了。讀者要知道,昔日香港的財政司是手握大權的獨裁者——這點昔日阿康不同意,但今天他逾知命之年,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對世事的看法應該朝老人家這邊走。我知道昔日香港的財政司是個獨裁者,因為一九八三年底財政司彭勵治考慮引進鈔票局(Currency Board,今稱聯系匯率)這個貨幣制度時,幾番跟我研討。我問他:「這么重要的政策轉變,港督上頭怎樣看?」他回答:「沒有問他意見,我決定了怎樣做會通知他?!古砝现?,跟著而來的翟克誠再沒有這樣的權力,而彭老本人辭職不干主要是因為不喜歡應酬利益團體。如果郭伯偉當年要應付的是今天香港的政治體制,他不容易有什么作為,而名垂千古的機會更是免問了。
也是當年,不僅港督老板上頭無權左右下頭財政司怎樣做,一個財政司退下之后,不能過問跟著的財政司做什么。我知得清楚:彭勵治考慮聯系匯率制度時,贊成這制度的郭老退了休,但還健在,而反對這制度的夏鼎基不僅健在,而且升了級,是彭老的上司了。郭老與夏老這兩位前財政司認為不便向彭老提供意見,要通過我這個中間人。
香港采用一位英國爵士發(fā)明的鈔票局(聯系匯率)制度有悠久的歷史了,一九七三之前與英鎊掛鉤。郭伯偉喜歡這個制度,因為認為夠簡單,基本上政府什么也不用管。他曾對我說,他在任主理這制度時,只用三幾個人手,而自己每星期花不到兩個小時跟進。香港的鈔票局一九七三年在夏鼎基主理經濟時取締,換來浮動匯率。一九八三年底香港再采用鈔票局,與美元掛鉤,由彭勵治主理。彭老也傾向于無為而治,把這制度管得簡單。大約一九八四年三月,我在資料上看到港元的貨幣量止跌回升,知道彭老是成功了,寫信去恭賀他。他很高興。想不到,后來由任志剛主理鈔票局,竟然發(fā)展成為今天金管局那么龐大的機構,職員七百多人,每年支出十多億!這不是權力使然,而是權力「欲」使然也!今天的香港是否還有鈔票局這個貨幣制度很難說,但郭老無疑會說:「我為此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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