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
同志們!現(xiàn)在大家要下去做工作,我來講幾句話送行。我們黨的文藝工作者,十幾年來做了很多很好的工作,對于中國革命和中國文化,有了很重大的貢獻,這是不能夠否認,也不應該否認的。但是我今天不打算講這方面的事情,我想講講我們做文藝工作的同志們中的兩個傾向,或者說兩個缺點,請同志們考慮一下講得是否對。兩個什么缺點呢?一個是特殊,一個是自大。這兩樣東西我看都是不好的,都是應該去掉的。從積極方面說,也就是希望大家不要特殊,不要自大。
先講不要特殊。在我們做文藝工作的同志里面,或者說寬些,在我們做文化工作的同志里面,有沒有人感覺我是一個文化人,和旁的黨員不能相比,對黨的關系也要與眾不同呢?我看這種人是有的,不但他們自以為特殊,旁的同志也把他們當作是特殊。這種現(xiàn)象,應不應該在黨內存在?為要答復這個問題,先得弄清楚文化人是以什么資格做黨員的??梢杂袃煞N看法:第一種是,基本上是文化人,附帶是黨員。這種黨員是以文化人資格入黨,而不是以千千萬萬普通黨員中一分子的資格入黨的。第二種是,基本上是黨員,文化工作只是黨內的分工。也許還有第三種,文化人和黨員各半。不過,這只是過渡形式,是一定要向第一種看法或第二種看法發(fā)展的。黨對這兩種看法的態(tài)度怎么樣?毫無疑問,黨是要求確立第二種看法,反對第一種看法的。因為只有這樣,黨才能成為統(tǒng)一的、無產(chǎn)階級的、戰(zhàn)斗的黨。要是不然,你以文化人資格入黨,我以軍人資格入黨,他又以農(nóng)民資格入黨,黨就成了什么樣子呢?黨就不成其為黨,成了"各界聯(lián)合會"。這是一個原則爭論,原則區(qū)別。黨是不是像共產(chǎn)黨?黨員是不是像共產(chǎn)黨員?原則區(qū)別就在這里??煞駚硪粋€妥協(xié)?妥協(xié)就是幫助"各界聯(lián)合會"的成立。所以,妥協(xié)的路是沒有的。
那末,黨員中間是不是還有分別?有分別,分工就是分別,但是分工并不能作為特殊化的根據(jù)。在我們中國共產(chǎn)黨的五十三條黨章〔173〕里面,一條也沒有講起黨員分工以后怎么樣,黨員就是黨員。要說分工,個個黨員都分了工,我們黨內就沒有一個不擔任任何具體工作的"單純黨員"。是不是文化工作比別的工作高一等?這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231〕的士大夫觀點,而不是我們的觀點。我們認為凡是對群眾、對革命有必要的工作,都同樣有價值,做好了都同樣有功勞。一定要問什么工作最必要,那末,只有說勞動最必要。這才合乎歷史的實際。而勞動者恰恰就沒有向黨向社會要求過什么特殊化。如果一定要求特殊,這個要求是前進的還是后退的?這是后退的要求,這是要使先鋒隊的黨員向黨外老百姓看齊,使黨向"各界聯(lián)合會"看齊。我希望我們所有的同志,都不要有這種落后的要求。
同志們或者還要問,那末,黨為什么又說要照顧做文化工作的同志呢?我想,這不外是兩個用意:一個是因為分工的特點。每種分工都有它的特點,用做文化工作的方法去做軍事工作不行,用做軍事工作的方法去做文化工作也不行。文化工作中個人活動要多一點,這在列寧的《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232〕里面說得很好,如果不照顧到這一點是錯誤的。還有一個用意,是因為考慮到一部分文化工作同志的弱點。做文化工作的同志們過去大都是分散工作,受黨的教育比較少,和工農(nóng)兵的結合也很差,因此在思想意識上不免產(chǎn)生一些弱點。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要人家長期照顧,到處對人家講,我有缺點,你們要照顧呀!這就并不漂亮了。這是我要說的關于不要特殊的第一層。
這一層弄清楚了,接著就好解決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要不要遵守紀律?這個問題在大多數(shù)黨員是容易解決的;在文化工作的同志中,過去就曾有過一些麻煩。但是,如果我們的黨員不是請客似的請來幫忙的,――這種客是請不得的,請來也會越幫越忙,――那末,就要毫無例外地實行我們的黨章第四十四條:"嚴格的遵守黨的紀律為所有黨員及各級黨部之最高責任。"可否不要紀律呢?如果不要也可以,那就是毛主席講的六個字:"亡黨亡國亡頭",就一定不可避免。我們的黨是一個戰(zhàn)斗的黨,我們在斗爭中依靠的武器,唯一的就是紀律。你說機關槍也是我們的武器,但是我們的機關槍又是哪里來的?是由有紀律的黨領導群眾斗爭得來的。并且越是有了機關槍,就越要依靠紀律。一連人作戰(zhàn)的時候,我要向這里沖,你要向那里沖,大家都不聽連長的指揮,怎么能不打敗仗呢?如果我們的黨沒有紀律,大家爭論沒有一個止境,我們怎么能有政治上組織上行動上的一致,怎么能不亡黨亡國亡頭呢!紀律有沒有束縛性?我們的紀律基本上是自覺執(zhí)行的,但是假如有一回有一個黨員偏不自覺,那怎么辦?那就得來一點束縛。是不是這一下就把我們的天才束縛住了?我說不會。我們的紀律只束縛那些非無產(chǎn)階級的妨害革命的東西,就像游泳術對于游泳的人只束縛他不要淹死一樣。真正的游泳家在水里是自由的,真正的革命家,在有紀律的革命運動里,也是自由的。如果我們一定要革命,又一定要施展一些妨害革命的"天才",那么對不起,就得束縛一些;如果不是這樣,就決不會感到是束縛,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以及毛澤東同志,這些人我們都承認有天才,但是他們都是遵守紀律的模范。所以,同志們對于這一條完全可以放心。
同志們過去對于有紀律的生活既然不很習慣,現(xiàn)在又要到前方到鄉(xiāng)下去工作,那末,在遵守紀律的問題上有什么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呢?我以為要特別注意真心地遵守和具體地遵守。所謂真心地遵守,就是要心口一致,言行一致??陬^上說要遵守紀律并不難,我們要求的是會場上這樣說,散了會私下里也是這樣說,不但這樣說,而且這樣做。所謂具體地遵守,就是要在各種具體的情形下面來遵守。我們說要服從真理,服從革命,贊成的人一定是很多的;說要服從無產(chǎn)階級,服從共產(chǎn)黨,贊成的人也不少;再說要服從黨中央,服從毛主席,這也還比較容易;但是說要服從支部,服從直接的上級,這就發(fā)生了困難。為什么?因為這種人只能抽象地遵守紀律,不能具體地遵守紀律。具體地遵守紀律,就一定要服從支部,服從直接的上級,即使上級的人比你弱,你也一定要服從。做不到這一步,我們的黨就要垮臺,因為假如誰都是覺得自己的本領強,自己的意見對,沒有一個約束,結果就誰都服從自己,不服從別人,而黨的統(tǒng)一就完全沒有可能了。
第二個問題,做文化工作的同志要不要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學習實際的政治?這個問題對大多數(shù)黨員是不成問題的。做社會科學工作的同志,在糾正了教條主義傾向以后,一般也不成問題。而做文藝工作的同志中間,就一直有些不同的議論。有的說,做文藝工作可以不學這兩項。有的說,學了反而妨礙文藝。也有的并不發(fā)議論,就是不學。但是,我們的文藝工作,不是叫做革命的文藝工作嗎?要判斷我們的文藝工作究竟是不是革命的,合不合群眾的需要,除了學習革命的理論和革命的實際,還有什么旁的辦法?嚴格地說,任何文藝工作都是脫離不了政治的。比如怎么寫光明寫黑暗的問題,就是一個政治性質的問題,也是文藝上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把這一類問題搞通,我們寫出來的作品怎么能反映一個時代,怎么能反映這個時代群眾的斗爭?所以,那種以為作家可以不學習政治的意見,實際上就是否認文藝要服務于政治、服務于群眾的意見。這個道理,毛主席在去年文藝座談會上曾經(jīng)詳細說過〔233〕,我現(xiàn)在不多重復。我只補充一點,就是學習政治不但于創(chuàng)作有好處,于作家為人也有好處。政治可以使我們放開眼界,放大胸襟,可以使我們去掉一些小氣,少一些傷感。我們有些同志,一高興就是靈感,一不高興就是傷感,這叫做感情用事。這樣,事情固然搞不好,自己也很吃虧。我們是干人類解放的大事業(yè)的人,就算二十歲加入共產(chǎn)黨,活到六十歲不過四十年,還要為一點小事情煩惱,不是太劃不來了嗎?現(xiàn)在同志們到實際工作里面去,這一點,關系更大。為要把工作做好,為要和一起工作的同志團結得好,都需要大家努力注意學習政治。
以上是講不要特殊?,F(xiàn)在再講不要自大。這與前面講的問題是有聯(lián)系的。所以要特殊,就因為自大,要反對特殊,就要進一步反對自大。我不是說做文藝工作的同志都自大,但是確有一部分同志有這個毛病。毛病是從兩處來的,一是對整個文藝工作有不合事實的估計,一是對個人成就、才能有不合事實的估計。這里要分別研究一下。
有些同志覺得自己過去寫過很多文章,畫過很多畫,作過很多曲,演過很多戲,因此很值得驕傲一番。這是不是值得驕傲?我說絲毫值不得驕傲。如果做文藝工作是一個人的分工,那末,他這門工作做得好,是他盡了份內應盡的責任,做得不好,就是失職,就是不及格。文藝工作的內容,無非是群眾的生活和斗爭,這些事情本身都是旁人做的,作家不過是將它們用文藝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要是旁人不做,作家也就沒有什么可表現(xiàn)。為什么表現(xiàn)實際,硬比實際做的更值得驕傲呢?而且天下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大得很,比如革命,就是要使全人類翻一個身的大事,文藝家就是能把這件大事完全表現(xiàn)出來,他對于人類歷史的作用也還是不能和革命本身相提并論,何況文藝家所表現(xiàn)的又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有些同志又覺得自己有許多讀者,有許多群眾,因此值得驕傲。這個想法適當不適當?我看也可以考慮。群眾為什么歡迎一個作家?主要是因為他的作品能夠反映他們的感情,所以一個革命的作家,一個和革命群眾在一起的作家,自然就能夠得到革命群眾的歡迎。如果有人把這種關系絕對化,以為自己無論拿出什么作品來總是會有群眾的,這就是一個很大的誤解。不要說一個和群眾走反對方向的作家,就是走同一方向,但是自己走慢了,落到群眾后面去了,也會被群眾所遺忘的。并且我們還要計算一下,現(xiàn)在我們多數(shù)做文藝工作的同志究竟有多少群眾?應該承認,我們的讀者還只是群眾里的一個很小的部分,離開與廣大群眾相結合這一步還遠得很。在這個時候就忙著驕傲自己有群眾,這就更加有害了。
我們不要把文藝的地位一般的估計過高,同時對個人在文藝上的地位更不要估計過高。我們做文藝工作的同志,是否都能很客觀地估計自己呢?我看有些同志不見得能夠如此。我們有些同志喜歡做"家",人家恭維他們是"家"他們不推,人家不恭維,還要急于搶著自稱為"家",久而久之,也就弄假成真起來,儼然有了個架子。這個架子是很不妙的,這是一個"包袱",一個負擔,背著它就不好往前進。我們的這些同志忽略了一個簡單的真理:"小菜煮在鍋里,味道聞在外面。"一個人的成就,要靠群眾的判斷和歷史的考驗,不是靠自稱的。我們口稱不如上秤稱,看自己的知識夠了沒有?沒有呢!我們的年紀還輕,知識還少得很。我們名為共產(chǎn)黨員,但是對于黨的知識就不多。工人工作是怎樣一回事,農(nóng)民搞土地革命〔15〕、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怎樣一回事,現(xiàn)在八路軍、新四軍打仗又是怎樣一回事,許多人都不十分了解。不但革命的知識,就是社會的知識也很少,我們的同志有住在上海的,是不是知道上海呢?大家知道上海有交易所,但是證券交易所也好,紗布交易所〔234〕也好,究竟是個什么情形,知道的人就少了。我聽說茅盾寫《子夜》〔235〕,就跑了好久的交易所。但是,許多同志不但不知道什么是交易所,就連在上海吃的大米是哪里來的,拉的大便往哪里去的,住了七八年都不知道。所以,我們的知識實在是很少的。同志們現(xiàn)在都很年輕,知識少,不能成"家",這不奇怪,也不可怕??膳碌木褪乾F(xiàn)在不學習,不深入群眾,自以為差不多。到了四五十歲以后,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沒有充分的知識,沒有真正成熟的內容豐富的作品。這種自大的人,就因為不知道這個危險,所以自己不求進步,也不求旁人的幫助。他們最主張批評,最喜歡批評旁人,偏生最不喜歡旁人批評自己。表面上說幾句"歡迎批評"的話有沒有呢?是有的。每逢演戲,開演前都有人出來說:"我們這個劇排演時間倉促,技術上比較差,希望同志們批評。"但是,這類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有的是假的。你要真的批評起來,那就成了仇人。他們心里是只許人家說好的。這樣,使人家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正同志式的"是則是,非則非"的態(tài)度,既然沒法拿出來,不如敬而遠之了。我們現(xiàn)在就要提倡真正同志式的態(tài)度,就要提倡自我批評。有些同志想,實行自我批評,這不要喪失自己的身份嗎?恰恰相反,最不能實行自我批評的人,最自大的人,就最容易喪失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架子搭得越高,跌下來就越痛。斯大林說:"使布爾什維克增光的不是驕傲,而是謙遜。"〔236〕我們共產(chǎn)黨是一個照實際辦事的黨,是一個說老實話的黨。我們做文藝工作的同志也應該照實際辦事,能夠說老實話,聽老實話。這對于同志們自己,對于黨,對于整個新文藝運動,都是有好處的,都是必要的。
我今天就講這兩點,因為是專講缺點,又是實行同志態(tài)度,講的話也許不很好聽。但是,我的意思是為同志們好,還是為同志們壞?這是大家一定能夠弄清楚的。我講的缺點也只是一部分同志的缺點,就是這部分同志,也有很多優(yōu)點。頭一條就是他們擁護光明,反對黑暗;擁護工農(nóng)兵,反對侵略者,這是任何不革命或反革命的人所不能比擬的。他們的缺點也只是革命中的缺點,從舊社會帶來的暫時的缺點,在革命隊伍中一定能夠很快克服的。我們的同志都是很聰明的人,這一回經(jīng)過了整風〔237〕,現(xiàn)在又到群眾中去做實際工作,進步一定很快。如果我今天的話能夠對同志們的進步有所幫助,那就是我最大的快樂了。
*這是陳云同志在延安黨的文藝工作者會議上的講話。
注釋:見《陳云文選》第一卷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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