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十三世紀(jì)后期,意大利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在《馬可·波羅行紀(jì)》中,他留下了這樣一段記述:“自從汗八里城發(fā)足以后,騎行十哩,抵一極大河流,名稱普里桑干,……河上有一美麗石橋,各處橋梁之美鮮有及之者。”康熙年間,在北京的法國耶穌會士洪若翰也曾稱這座橋為北京附近許多“漂亮的多拱橋”中“最值得注意的”一座。這座西方人眼中獨一無二的石橋就是今日的盧溝橋,“普里桑干”河即永定河。隨著《馬可·波羅行紀(jì)》在歐洲的流行,這座充滿神秘色彩的東方橋梁被世界所熟知,并以“馬可·波羅橋”的名字在西方流傳至今。
從永定河上的古渡口,到北京城聚落的形成,盧溝橋自金代建成,經(jīng)元、明、清歷朝管理、修繕,這座由“草草輿梁”之浮橋發(fā)展而來的“十馬大道”,貫通了八百多年的北京史,也是歷代文人墨客爭相詠誦的對象,既凝聚了中華文化的智慧,也是中西交流互鑒的明證。
永定河上古渡口
盧溝橋之“盧溝”,實際是指永定河。永定河古稱漯水、渾河、桑干河、盧溝。古代“水黑為盧”,所以“盧溝”之名的一種解釋是渾濁狹窄的水道。永定河源自山西省馬邑縣北的雷山,流經(jīng)北京西郊盧師山,流域內(nèi)地勢變化大、植被稀疏,加之華北半干燥的天氣,使得河流含沙量大、河水渾濁,下游河床容易淤塞,經(jīng)常發(fā)生泛濫和遷徙改道,因此又俗稱小黃河、黑水河、無定河。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皇帝下令對河道進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治理,此后賜名“永定河”,寓意“于無定者求其定”,永定河也在此后一段時期保持了相對的穩(wěn)定。
盧溝橋因橫跨盧溝河得名,“盧溝”一名最早見于唐代,《畿輔通志》中記載:隋朝末年曾有一位名為“盧師”的高僧,可馴服神龍,后人為紀(jì)念他,在其修行處建高臺,唐書稱“盧思臺”。“盧溝”二字,應(yīng)當(dāng)與河道途經(jīng)盧思臺有關(guān),而非僅源自“水黑曰盧”的字義;至于“溝”字,則是因為從此處進入山區(qū)后,水道變窄,船只不易通行,地形如同溝渠一般。由此,盧溝橋和盧溝河的名字又有了一層民間傳說的人文含義,即“盧”姓高僧之“盧”。康熙皇帝賜名“永定河”后,盧溝之河名被替代,盧溝之橋名則一直保留至今。
盧溝橋所在位置最早是永定河上的重要渡口。北京三面環(huán)山,一面敞向華北平原,素有“北京灣”的說法,灣內(nèi)地勢平坦,被稱為“北京小平原”,南面河湖眾多,頗有“前挹九河,后拱萬山”之勢,在城市聚落發(fā)展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永定河被視為北京城的母親河,位于華北平原與北京小平原南北交通的必經(jīng)之路上。因此,永定河上的古渡口很早便隨著人口的南北往來發(fā)展起來,后來建造橋的地方便是永定河上水勢相對平緩、最適合渡河之地。如侯仁之先生所說,盧溝古渡與北京城的起源有著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沒有永定河上的古渡口,就不會有在其故址上興起的北京城原始聚落;反之,如果不是北京城長期保持著首都的政治核心地位,盧溝橋也不會有今日這般重要的意義。
作為“畿輔咽喉”和北京的交通門戶,盧溝渡口一帶自古就發(fā)揮著溝通京城內(nèi)外交通的作用。在金代興建盧溝橋前,百姓普遍以自建的小橋、浮橋渡河。北宋年間,宋朝使臣許亢宗出使金國,曾留下記述:“離城三十里過盧溝河,水極湍激,燕人每候水淺,深置小橋以渡,歲以為常。”南宋詩人范成大的《盧溝》寫道:“草草輿梁枕水低,匆匆小駐濯漣漪。河邊服匿多生口,長記軺車放雁時。”“草草輿梁”是臨時搭建的浮橋,“軺車”指由馬駕駛的輕便車,詩文生動描繪了車馬在這里往來通行的場景。以上記載可見,盧溝古渡口在宋朝已成為京畿重要的交通樞紐。
盧溝橋的創(chuàng)建與歷代修葺治理
盧溝橋建于金朝,始名為“廣利橋”。金天德五年(1153年),海陵王完顏亮遷都中都(今北京),北京開始成為全國政治中心,盧溝渡口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也隨之提升。金世宗于大定二十八年(1188年)下令修建一座石橋,但“未行而世宗崩”。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六月,繼位的金章宗“以涉者病河流湍急,詔命造舟,既而更命建石橋”,盧溝橋始建。歷時三年,明昌三年(1192年)盧溝橋建成,金章宗賜名“廣利橋”,有廣濟四方、便利萬民之意,從此開啟了其八百多年來作為“九道咽喉”的使命。
自元至清,盧溝橋經(jīng)歷過數(shù)次大小規(guī)模的修繕,但均未涉及橋墩和橋體核心部分。元延祐四年(1317年),朝廷在盧溝橋附近設(shè)置巡檢司,進行行政管理。不久,朝廷又命人在盧溝橋附近建造過街塔,給禮佛之人提供便利。過街塔一般建在交通要道上,行人從塔下經(jīng)過便代表一次頂禮。由此可見,盧溝橋一帶的政治地位和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顯著提升。
明代對盧溝橋進行了多次小范圍的修繕,較大規(guī)模的修繕則發(fā)生在清朝。橋北的兩座石碑是歷史的見證。第一座碑是康熙八年(1669年)的“重修盧溝橋碑”??滴跗吣辏?668年),秋霖泛溢,引發(fā)水患,康熙皇帝派工部侍郎羅多等主持河道疏浚和橋梁修復(fù)工作,將橋東北十二丈重修。次年十月康熙帝在橋北建立碑亭,碑文道:“朕惟國家定鼎于燕,河山拱衛(wèi),桑干之水發(fā)源于大同府之天池,伏流馬邑,自西山建瓴而下環(huán)繞畿南,流通于海,此萬國朝宗要津也。”他不僅追溯了永定河的來源,還指出盧溝渡口是“萬國梯航,民間往來”之要津。雍正十年(1732年),重修盧溝橋橋面,并禁止在橋西邊雁翅部分私搭房屋,以保障行旅通行。
第二座碑是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的“重葺盧溝橋記碑”。乾隆三年(1738年),皇帝下令在盧溝橋畔建龍王廟,御書匾額“永佑安瀾”,后又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御書“畿輔安流”匾額,掛于石景山惠濟廟內(nèi)。乾隆十七年(1752年),券面獅柱、石欄重修。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間,盧溝橋的石塊、橋東碑亭欄桿、石道、橋券、橋面東西兩陲等得到修補。在“重葺盧溝橋記”碑中,乾隆皇帝特意強調(diào)了此次工程的性質(zhì)“實重葺非重修也”。至乾隆年間,盧溝橋已屹立六百多年,多次修繕均在修補范圍,可見其橋體的穩(wěn)固與金代建造技術(shù)的高超。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光緒皇帝駕崩,送葬隊伍經(jīng)過盧溝橋時,因橋面過窄不便通行,只好將橋兩旁的石欄臨時拆除,搭建木橋,鋪上黃土,事后又將石欄恢復(fù)原貌。
文化記憶與世界景觀
盧溝橋是一座文化記憶之橋,其中最著名的是“盧溝曉月”之景。“河聲流月漏聲殘,咫尺西山霧里看。遠樹依稀云影淡,疏星寥落曙光寒。石橋馬跡霜初滑,茅屋雞鳴夜欲闌。北上已看京闕近,五云深處是金鑾。”明代楊榮的這首詩所描繪的就是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向往探尋的燕京八景之一——盧溝曉月。
“盧溝曉月”是與大眾生活息息相關(guān),又頗具自然意趣的一景。盧溝橋既是南來北往的旅客們進出京城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親友送別之地,橋頭村莊和宛平城中多設(shè)有驛站旅館供行人歇宿。無論官員、商賈,還是文人墨客、三教九流,進京者往往要在此休整一番,第二天正式入城,出城者走到此處時大多接近黃昏,也會暫住一宿,次日早早啟程,于是“多少行人此來往,馬蹄踏盡五更霜”。五更天出發(fā),晨曦微露,趕路者伴著雞鳴和馬蹄聲踏上薄霧籠罩中的盧溝橋,遠處西山景色朦朧,橋下河水波光蕩漾,映出天邊西沉的斜月,正是“金雞唱徹扶桑曉,殘月娟娟掛林杪”。特定的時間、地點、樸素的生活場景和往來行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共同構(gòu)成了這詩情畫意又獨具生活氣息的奇景。
盧溝橋畔的美景引來歷代文人的爭相吟誦。乾隆皇帝曾御書“盧溝曉月”碑立于橋頭,留存至今,同時配七言律詩一首:“茅店寒雞咿喔鳴,曙光斜漢欲參橫。……邇來每踏溝西道,觸景那忘黯爾情。”金代詩人趙秉文也留下著名詩句“河分橋柱如瓜蔓,路入都門似犬牙。落日盧溝溝上柳,送人幾度出京華”,描繪了盧溝橋作為折柳送別之地的景象。
盧溝橋也是承載屈辱與血淚史的悲憤之橋。1937年7月7日,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在盧溝橋畔爆發(fā)。當(dāng)時的戰(zhàn)事主要發(fā)生在五百米外的盧溝鐵路橋上。該橋1896年始建,1897年建成,是京漢鐵路上的重要樞紐,使盧溝橋逐漸從水利要害轉(zhuǎn)為經(jīng)濟咽喉。1930年代,北京城150萬人的糧食和煤炭供應(yīng),均由該橋運至北京。盧溝橋事變后,在這座鐵路橋上爆發(fā)了多次可歌可泣的激戰(zhàn),全面抗日戰(zhàn)爭由此開始。
盧溝橋更是一座中西文化交流之橋。1459年,威尼斯人弗拉·毛羅完成的圓形世界地圖(239厘米×229厘米),參考了馬可·波羅、尼科洛·達·康蒂以及鄂多立克等親歷過東方的旅行家的記載,將馬可·波羅橋繪制其中,拱洞、欄桿和石獅都?xì)v歷可見,還描繪了大都、杭州和泉州這些富庶繁華的城市,這是以盧溝橋為代表的中國圖像與知識進一步遠播海內(nèi)外之延續(xù)。
八百多年來,盧溝橋見證了北京城的誕生發(fā)展,寄托了文人墨客的離情別緒,也承載著民族的屈辱與血淚。從馬可·波羅到弗拉·毛羅,從馬可·波羅橋到盧溝曉月景,從中西互通到知識傳播,盧溝橋不斷印證著中國文化的開放與包容,并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著全世界的目光。
(本文是中國人民大學(xué)科學(xué)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22XNA017〉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賢,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副教授;馮珺涵,中國人民大學(xué)清史研究所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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