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省淮南市壽縣的“天下第一塘”——安豐塘,進水口兩邊岸上的意楊樹、烏桕樹色彩斑斕。老塘河內波光瀲滟,有人乘著小船在撒網(wǎng)捕魚。自安豐塘建成以后,2600年來屢經(jīng)興廢,跌宕起伏,但生生不息,一直都在造福于人類,史書作了詳盡記載。
(一)
孫叔敖是春秋時期楚國令尹?!妒酚?middot;循吏列傳》載:“孫叔敖者,楚之處士也。虞丘相進之于楚莊王,以自代也。三月為楚相,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則勸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因此,孫叔敖被世人稱作“循吏第一人”。他的一生,政績頗多,而以治水最為人稱道,漢王延壽《孫叔敖廟碑記》說:“宣導川谷,陂障源泉,溉灌沃澤,堤防湖浦,以為池沼。鐘天地之美,收九澤之利,以殷潤國家,家富人喜。”明嘉靖《壽州志》記其“作芍陂大興水利,壽人至今德之”。
孫叔敖當上令尹之后,大力推進水利建設,發(fā)動民眾“于楚之境內,下膏澤,興水利”。江淮一帶氣候濕潤,農(nóng)耕發(fā)達,民眾很早就掌握了水稻種植技術,正是興田積糧的好地方。據(jù)《嘉靖重修一統(tǒng)志》載,在江淮分水嶺北側,丘陵呈弧形分布于南、東兩面,嶺北“西至六安龍穴山,東自濠州(今鳳陽)橫石山,東南自龍池山”的地面徑流匯聚一起,流經(jīng)沘水(即今淠河)而入淮。由于缺少灌排設施,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發(fā)形成澇災,雨少時又常出現(xiàn)旱災,嶺北的莊稼只能“靠天收”。“得想個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經(jīng)過現(xiàn)場踏勘,孫叔敖在沘東平原發(fā)現(xiàn)一片長滿荸薺、芡實和菖蒲的沼澤地。依托有利地形,孫叔敖帶領民眾肩挑手挖,在沼澤地的西、北兩側筑起一道弧形土壩攔蓄水源,同時修建五個水門,以石質閘門控制水量。“水漲則開門以疏之,水消則閉門以蓄之”,不僅天旱有水灌田,還能在水多時避免澇災。陂塘修好后,“徑百里,灌萬頃”,按現(xiàn)在的計算,周長兩三百華里,蓄水量達1.7億立方米。因陂塘長年茂密地生長著一種名叫“白芍”的小草,民眾觸景生情,便把陂塘稱作了“芍陂”。
“孫叔敖治楚三年,而楚國遂霸。”芍陂的修建,大大改善了當?shù)氐霓r(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沘東平原成為“百里不求天”灌區(qū),莊稼每年旱澇保收,滿足了楚莊王開拓疆土對軍糧的需求。楚國更加強大起來,打敗了當時實力雄厚的晉國軍隊,楚莊王一躍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二)
從地理位置看,安豐塘位于淠河與瓦埠湖之間。史料記載,早期的芍陂,南起眾興鎮(zhèn)賢姑墩,北至安豐塘鎮(zhèn)戈家店和堰口鎮(zhèn)老廟集。南端設五門亭作為進水口,北面并列設置芍陂瀆和香門陂兩座口門,作為灌溉輸水口。同時,因東北、西北地勢最低,便在東北設井字門,西北設羊溪門。五座口門配套作為控制性水閘,兼有灌溉和泄洪功能。古芍陂的水源,一是山溪來水,二是老塘河引水。山溪來水主要把東面積石山、東南面龍池山和西南面六安龍穴山流下的溪水匯集于此。由于溪水受降雨影響較大,加上上游攔蓄,遠不能滿足芍陂蓄水的需要。為此,從淠河開挖子午溝到芍陂引淠水,這應是孫叔敖的又一大貢獻。從此,芍陂水源有了充分保證,達到“灌田萬頃”的規(guī)模。
在古代缺乏里程、高程測量工具的情況下,規(guī)模宏大的安豐塘規(guī)劃如此科學、設計如此合理,孫叔敖是如何完成壯舉的,至今是個謎。
芍陂初建,利用河、陂、渠和地面高程落差選址取源,構成一個排灌自如的大型灌溉系統(tǒng),水自賢姑墩入塘,堤厚且堅,塘口面積85平方公里,周長65公里。延至東漢,風浪沖涮,堤壩年久失修。建初八年(公元83年),著名治水專家、廬江太守王景到任后,知“郡界有楚相孫叔敖所起稻田,景乃承吏民修起荒廢,教用犁耕”。一時間,芍陂灌區(qū)津渠交織,“墾辟倍多,境內豐給”。這是有史記載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修治芍陂。
曹魏時期,曹操實行“以農(nóng)治國”“兵農(nóng)合一”的耕戰(zhàn)政策,公元196年頒發(fā)“置屯田令”。揚州刺史劉馥積極響應,招撫流民組織生產(chǎn),“廣屯田,修洽芍陂以溉稻田,官民有蓄”。魏正始四年(公元243年),為了解決南伐孫吳的軍需供應,曹操派大將鄧艾到壽春一帶“廣田蓄谷”。鄧艾認為芍陂周邊“宜開河渠,可以引水灌溉,大積軍糧,又通漕運之道”。他不僅新修了芍陂,還按照“長藤結瓜”模式,“旁為小陂五十余所”,并“復于芍陂北堤鑿大香水門,開渠引水,直達壽春城壕,以增灌溉,通漕運”。鄧艾屯田后,芍陂成為全國最重要的糧食生產(chǎn)區(qū)。東晉伏滔在《正淮論》中記錄:“龍泉之陂,良疇萬頃”“自鐘離(今鳳陽東北)而南,橫石以西,穿渠三百余里,溉田二萬頃,淮南淮北皆相連接,自壽春到京師,農(nóng)官兵田,雞犬之聲,阡陌相屬。”明代顧祖禹也說,壽春一帶,“資食有儲,而無水害”,“沿淮諸鎮(zhèn)并仰給于此。”
作為中國最早的蓄水灌溉工程,安豐塘自然也成了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眼中關注考察的重點。他在《水經(jīng)注》中不僅詳細記敘了芍陂的規(guī)模和位置,還對沿線的閘門、支流、溝渠等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和研究。如今,我們依然能從這部地理巨著多個章節(jié)中讀到他關于芍陂及其灌區(qū)支流簡練而又精彩的描述。
(三)
梁陳之年(公元6世紀),南北紛爭,戰(zhàn)亂不斷,農(nóng)事荒廢。隋開皇十八年(公元598年),隋文帝楊堅派史官帶水工巡視山川河源,調度吏民興修水利,發(fā)展農(nóng)業(yè)。在壽春,史官發(fā)現(xiàn)一例治水興利的典型:“芍陂舊有五門堰,蕪穢不修,軌于是勸課人史,更開三十六門。”史官把趙軌的作為上報了朝廷。
趙軌其實是中國歷史上一名堪與孫叔敖媲美的廉官。隋文帝時,趙軌任齊州別駕,連續(xù)四年“考績連最”,得到皇帝賞識,征其入朝任職。臨行之際,百姓揮淚相送,特獻清水一杯餞行,留下“公清若水”的千古佳話。數(shù)年后,趙軌調任壽州總管長史,效法先輩孫叔敖治水興利,帶領百姓重修芍陂,新開36座水門。
北宋明道年間(公元1032—1033年),淮南地區(qū)水旱災害頻繁,饑荒嚴重。安豐知縣張旨愛民如子,挺身而出,“大募富民輸粟以給饑者,既而浚淠河三十里,疏泄支流注芍陂,為斗門,溉田數(shù)萬頃,外筑堤以備水患。”張旨對這次災荒,既治了標,又治了本。他見古塘泥沙淤積,蓄水漸枯,遂發(fā)動民眾一方面疏通水源,另一方面又修建了灌溉渠道和水門,并修筑了防洪堤防。認真徹底的修治,使芍陂獲得“灌田數(shù)萬頃”的效益。王安石為此專門賦詩《安豐張令修芍陂》:“桐鄉(xiāng)振廩得周旋,芍水修陂道路傳。日想僝功追往事,心知為政似當年。魴魚鱍鱍歸城市,粳稻紛紛載酒船。楚相祠堂仍好在,勝游思為子留篇。”
及至元代,安豐專設總管府,屯田萬戶。元末農(nóng)民起義首領劉福通,于潁州揭竿不久,就率部開駐安豐塘畔。得陂塘之利,據(jù)淮南之富,招慕義兵,整訓部伍,屯積糧秣,聯(lián)絡四方,勢力范圍迅速擴展到兩淮以北、黃河以南的廣大地區(qū)。公元1357年6月,劉福通不失時機地指揮紅巾軍三路北伐,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直趨元大都北京,嚇得元順帝連夜逃跑。劉福通自率重兵從安豐出發(fā),循淮潁北上,一舉攻下汴梁,光復了趙宋舊都。此后,他在汴梁被圍,又孤軍南進,長途歷險,折回安豐。在退保安豐的五年中,竭盡才智,重整旗鼓,力圖恢復??墒莿⒏Mㄈf沒料到,當他派兵援救身陷齊魯?shù)募t巾軍兄弟失敗后,叛徒張士誠竟乘其不備,突襲安豐。在朱元璋聞訊親自來救的途中,劉福通已喋血塘畔、壯烈犧牲了。朱元璋雖奪回了安豐塘,但始建于南朝蕭梁時代的安豐古城,卻化為一片焦土。
明清兩代,戰(zhàn)亂相連,芍陂工程迭經(jīng)興廢。明太祖廢安豐縣后,官無專司管理安豐塘,導致地方豪強占塘為田成風,并愈演愈烈。上自賢姑墩、下至雙門鋪的安豐塘上梢,西堤沙澗鋪、東堤大林一帶原有水面,先后遭竊占圍塘成田,“以古制律今塘,則種而田者十七,塘而水者十三。”萬歷十年(公元1582年),是安豐塘命運的轉折點。其時,黃克纘到壽州任知州。他久慕孫叔敖“循吏”清名,到任的途中,就趕到孫叔敖廟(即今塘北孫公祠)拜謁,古塘的破敗讓他始料未及、觸目驚心。深入走訪后,黃克纘響應民眾呼聲,果斷處置懲戒占塘者40余家,得田百余頃,復為水面,并立東、西界碑和“記事碑”警示后人。“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黃克纘此舉,雖未能恢復“孫公當年之全塘”,但其護法的果斷措施,卻煞住了占塘之風,使“百里”之塘得留“半壁”,清嘉慶年間夏尚忠在《芍陂紀事》中給予高度評價:“至今二百余年奸豪不得逞”“仍守其規(guī)。”清康熙中期,壽州州佐顏伯殉主持重修安豐塘,培修老堤,建筑新堤,改36座口門為28座,在眾興集南老塘河左岸修建滾水壩,水大可溢流,水少可攔水入塘,并主持制定塘規(guī)民約:“禁侵墾官地,禁私啟斗門,禁竊伐蘆柳,禁止流筑壩,禁私宰耕牛,禁縱放豬羊,禁罾網(wǎng)捕魚。”作為《分州宗示》,鐫之于碑,立于塘側。自此以后,安豐塘的水面再無大的侵占,芍陂規(guī)模延續(xù)至今。
民國時期,芍陂治理被納入淮河流域水利建設系統(tǒng),但因長期戰(zhàn)亂,古塘修治舉步維艱。經(jīng)當時勘測,塘面37.4平方公里,環(huán)塘堤長29公里,庫容1000萬立方米,實際灌溉面積僅有8萬畝。“水源淤阻,塘堤頹廢,蓄水之效,幾已全失。”
(四)
歷史的書頁翻到了20世紀50年代,人民政府十分重視這份珍貴的古代水利遺產(chǎn)。1950年,灌區(qū)成立了安豐塘水利委員會,先就原貌整修加固,1954年大水后培堤修閘,將環(huán)塘斗門28座合并為24座,加固眾興滾水壩,疏通老塘河。1958年,安豐塘納入淠史杭工程總體規(guī)劃,沿襲孫叔敖治水發(fā)明的“長藤結瓜”模式,成為淠史杭灌區(qū)一座中型反調節(jié)水庫。經(jīng)過加固堤壩、疏浚河道,安豐塘蓄水面積雖為34平方公里,蓄水量則達到1億立方米,灌溉面積70萬畝,灌區(qū)糧食年產(chǎn)量60萬噸,千年古塘真正成為壽縣人民的“當家塘”“幸福塘”。
芍陂的歷史,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是一條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撫摸歷史,芍陂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幾近廢棄。但冥冥中總有貴人出現(xiàn),總會受到上天的眷顧。歸結原因,還是因為當年孫叔敖動議興建時,就成功地解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問題,自此以后的2600年,安豐塘雖歷經(jīng)滄桑,卻能夠穩(wěn)穩(wěn)當當、始終不殆地造福于人類,“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順天時”。安豐塘,既充分證明了孫叔敖的雄才大略,全面體現(xiàn)了人類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科學治水精神,也真實反映了歷朝歷代對芍陂進行修復和改造的辛勞與智慧,它展現(xiàn)的是一幅美麗的歷史畫卷。無論是歷朝歷代管理芍陂的官員,還是世代生活在安豐塘周邊的百姓,都清楚地認識到,芍陂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都把竭心盡力地管理和保護,當作一種歷史的責任。正是有了這樣的人文環(huán)境,有了這樣深厚而自然的情感基礎,芍陂才得以經(jīng)歷千年風雨而不衰,并不斷發(fā)揮著作用,顯示出非凡的生命力,體現(xiàn)出人類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
當代著名水利史專家姚漢源先生在《安豐塘志》序言中評價:“芍陂的古老,在我國水利史上首屈一指,現(xiàn)在仍為億萬人所稱頌。如果它是一個現(xiàn)代的平原水庫,就不可能這樣為中外人士所景仰。因為古老不是空洞的形容詞,它蘊涵著兩千多年來無數(shù)創(chuàng)建者的智慧,無數(shù)勞動人民的血汗,是他們血肉精神的結晶,成為中國古老文化的千百見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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