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梧桐先生完成了70萬字的《朱元璋大傳》,面向?qū)I(yè)讀者;并撰寫了30萬字的《朱元璋傳》,面向普通讀者。前者被贊為“時下出版的朱元璋傳中最有學術(shù)價值的一本”,后者則在注重學術(shù)含量的同時,更注重文筆的流暢、生動。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只因出了個朱皇上,十年倒有九年荒。”這段鳳陽花鼓的唱詞人們耳熟能詳,影響著對朱元璋的認識。很少有人知道,它出現(xiàn)在清朝,后人創(chuàng)作它,是借批評朱元璋表達對當時皇帝的不滿。敢拿朱元璋說事,恰恰說明朱元璋對民間意見較寬容。
朱元璋真是暴君嗎?
朱元璋殺胡惟庸、藍玉,真是出于一己之私?
朱元璋真的推行過所謂的“洪武型財政”,造成“15世紀下半期是明朝歷史上一個死氣沉沉的時代”?那么,康熙為什么還會稱贊朱元璋“治隆唐宋”“遠邁漢唐”?
凡此種種,大有追問空間。而正確認識朱元璋,對理解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乃至其背后的普遍規(guī)律,意義非凡。自吳晗先生之后,研究朱元璋最深入的學者當推陳梧桐先生。陳先生積數(shù)十年之功,完成了《朱元璋大傳》等專著,將朱元璋研究推上新高度。
朱元璋的另一面
著名學者吳晗先生曾四寫《朱元璋傳》,認為“元璋生性潑辣陰狠,從小貪玩撒野,愛出主意,好支使人”“又最會作壞事”,是暴君。
陳梧桐先生認為,此說欠公允。
首先,明朝君主專制高于此前任何朝代,但不如清朝。
其次,朱元璋沒搞過文字獄。他強化文化專制,但和后來的文字獄不是一回事。從目前史料看,明初并無文字獄。
其三,明朝思想禁錮不那么嚴。比如“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只因出了個朱皇上,十年倒有九年荒”,它是清代才出現(xiàn)的,人民對清朝統(tǒng)治者不滿,又不敢罵清朝,只好罵明朝。明朝思想禁錮不那么嚴,人們對朱元璋并非畢恭畢敬,連朱元璋的畫像都有很多種,有的畫得很丑。
“對于君主集權(quán),也要兩面看。明朝是我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形成與鞏固的重要時期,元朝版圖更大,但控制力遠不如明朝。這說明,明朝的君主專制中央集權(quán)也有成功的一面,沒出現(xiàn)分裂。君主集權(quán)與中央集權(quán)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無法舍棄其中一面,得到另一面。”陳梧桐先生說。
胡惟庸、藍玉真的沒謀反嗎
明初胡惟庸案、藍玉案影響巨大,被認為是朱元璋殘忍的證明,但陳梧桐認為:“殺人過多,確是朱元璋之非,但胡惟庸、藍玉是否該殺,則是另一個問題。近年來,有不少人給胡惟庸翻案,但他們沒深入研究史料,往往感情用事。”
吳晗先生在《胡惟庸黨案考》中提出,朱元璋殺胡惟庸時,并沒說他謀反,十幾年后殺李善長時,才提到胡當年謀反,可見謀反是編造出來的借口。
通過翻檢史料,陳梧桐先生發(fā)現(xiàn),在殺胡惟庸第二天,朱元璋在給大臣們訓話時,便稱胡“謀危社稷”。在《大明律》的十惡大罪中,謀反的注釋就是“謂謀危社稷”??梢?,朱元璋當時便確定胡惟庸謀反,并不是十幾年后才這么說的。
胡惟庸策劃謀反,被殺罪有應得。但朱元璋借機搞擴大化,“余黨皆連坐”,則純粹是冤假錯案。
至于藍玉,他后期居功自傲、違法亂紀。他準備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二月十五趁朱元璋到先農(nóng)壇祭祀時發(fā)動政變,事敗受戮。有人提出質(zhì)疑:皇帝祭先農(nóng)的日期是保密的,藍玉怎么可能知道?陳梧桐先生指出,皇帝不可能一個人去祭先農(nóng),有諸多官員參加,還有南京所轄江寧、上元兩個縣的耆民(百姓代表),都要事先通知。祭先農(nóng)需九卿陪同,戶部尚書詹徽是其中之一,他是藍玉死黨,藍玉怎么可能不知道朱元璋的行蹤?
不能用“無明君”貶低明朝
“清朝無昏君,明朝無明君。”這是許多歷史愛好者津津樂道的話題,認為明朝不如清朝。
明朝采取立嫡長子制,只要是皇帝的嫡長子,不用努力也能當皇帝,所以好皇帝少;而清朝采取立賢制,皇子中誰能干就讓誰當皇帝,素質(zhì)相對較高,但副作用是兄弟間殘殺,幾乎無代不有,特別血腥。
陳梧桐先生質(zhì)疑道:“明代能干的皇帝少,那么明朝為何能國祚延續(xù)277年?因為明代名臣多,劉伯溫、于謙、楊廷和、張璁、張居正、海瑞、王守仁等。而清朝皇帝強勢,很少涌現(xiàn)出忠于國家、忠于社稷的名臣。”
陳梧桐先生指出,明代后期,中國從古代社會向近代社會轉(zhuǎn)型,這是一次從里到外的大變革。但清朝入關(guān),轉(zhuǎn)型遂告中止。如今有些人對清朝統(tǒng)治大唱贊歌,各種電視劇贊美康熙、雍正、乾隆,卻忽視了明朝的開放性強于清朝。
晚明處在社會轉(zhuǎn)型的時代,其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依然居于世界前列,西方人幾次來騷擾,沒一個能成功,清代卻是屢戰(zhàn)屢敗。從文化建設(shè)上說,明代的《農(nóng)政全書》《本草綱目》《天工開物》,乃至朱載堉的十二平均律,都是領(lǐng)先世界的成果。明末已在大規(guī)模學習西方,而清代的相關(guān)交流直到乾隆時才恢復到明末的水平。
“很多人說‘清承明制’,但事實上,明代與清代絕不是一回事,清代沒有繼承多少明代的好東西,倒是把明代的壞東西給繼承了。”陳梧桐先生說。
別被“大歷史”忽悠
提起明史,人們會馬上想到《萬歷十五年》。陳梧桐先生認為,在對朱元璋的誤解中,有三本書影響巨大:一是吳晗先生的《朱元璋傳》,說朱元璋好的材料一概不用,說朱元璋壞的材料全部拿來,書中很多說法是正史中沒有的;二是丁易的《明代特務政治》,借歷史研究來影射,有些地方太夸張了;三是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
《萬歷十五年》提出“大歷史”觀,但何為“大歷史”?黃仁宇未給出明確答案。他提倡的這些觀察研究歷史的方法,都不是他自己發(fā)明的,其實是在“中國停滯論”指導下進行所謂研究的。在考察“大歷史”時,黃仁宇采用了以論代史的方法,先有固定概念,再引史料印證。
“我查過《萬歷十五年》的腳注,并非完整引用,多是掐頭去尾,是在搞‘六經(jīng)注我’——對我有用的材料才用,沒用的直接去掉。還有一些腳注根本找不到原文。換言之,這樣的‘大歷史’就是不顧細節(jié),數(shù)字錯了,細節(jié)錯了,也無所謂。”陳梧桐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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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專業(yè)的歷史研究者,陳梧桐先生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為普通讀者寫了許多普及性的書籍。他說:“我覺得,歷史學者有責任為讀者寫通俗的書,學者不僅要出學術(shù)成果,還要努力推動成果走向大眾,為大眾所掌握,這樣才能轉(zhuǎn)化成巨大的物質(zhì)力量。這是一件好事,就算評職稱時沒用,也應該去做。當然,最好能有一個制度來推動專業(yè)學者去寫通俗的書。”
在陳梧桐先生看來,歷史是智慧的寶庫,可以給人以啟迪,學史讀史,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總結(jié)過去,改造現(xiàn)實,開創(chuàng)未來。但它無法產(chǎn)生立竿見影的效果,必須通過長期積累,才能看到效果。
陳梧桐,明史專家,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雙一流”特聘教授,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從事朱元璋研究四十余年,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明史和中國民族關(guān)系史。代表作有《洪武皇帝大傳》《朱元璋傳》《朱元璋研究》《明史十講》(第一作者)《古代民族關(guān)系論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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