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和我討論,吳承恩先生寫的《西游記》,究竟是小說還是神話?魯迅說是一場“游戲”,“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與真實的玄奘取經(jīng),背負佛經(jīng),托缽化緣,行程萬里,不是一回事。
在中國文學史上,神話的創(chuàng)作是很衰微的,在先秦時期(上古伏羲創(chuàng)易時開始),變爻占卜中有一些神話基因。據(jù)說秦始皇燒的大部分就是這類經(jīng)書,也驅趕很多方士。到漢代,一提起變爻占卜,人們還心有余悸。董仲舒躲著研究占卜,有人告密,說近期的天災,與董先生占卜有關,告到武帝那兒,差點被殺了頭。魯迅先生考證了《藝文類聚》《列子》《湯問》《淮南子》《本經(jīng)訓》《春秋》《左傳》《山海經(jīng)》……說那里面均有神話傳說的記載,但從歷史的流程看,已日漸式微,以后就銷聲匿跡了。
“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說者(注:指日本鹽谷溫)謂有二故: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無所光大,而又有散亡。”(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中國的《西游記》,究其特點,還不算神話,仍然屬于小說,它所產(chǎn)生的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環(huán)境,都不具備孵化神話的得天獨厚的條件。孫悟空雖然本事超群,但它身上的故事,仍然沒有跳出神魔、狹邪的窠臼,其基因也非神話的正宗,只能勉強算個“粗野兒童”。“……為什么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fā)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該作為永不復返的階段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呢?有粗野的兒童,有早熟的兒童,古代民族中有許多是屬于這一類的。”(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
所以,馬克思盛贊希臘神話是“發(fā)育健全的兒童”,他解釋原因是:希臘神話的出現(xiàn),有它的先天條件:“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分離,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是隨著野蠻向文明的過渡,部落制度向國家的過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性的過渡而開始的,它貫穿著全部文明的歷史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獨特的城邦經(jīng)濟發(fā)展,城鄉(xiāng)之間,精神生產(chǎn)和體力生產(chǎn)之間的落差,商品生產(chǎn)和商品交換的發(fā)達,人口的集中,這些自然條件和經(jīng)濟條件,使希臘的神話藝術得以保存和光大,產(chǎn)生神奇的魅力。這種城邦文化所孕育的詩歌、戲?。ㄓ绕涔畔ED悲劇),可謂得天獨厚。長詩《伊利亞特》《奧德賽》,相傳為公元前九世紀盲詩人荷馬所作,經(jīng)過長期的口頭傳誦,公元前六世紀整理成書。作品串聯(lián)許多神話和歷史傳說,為后世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如戲劇家(埃斯庫羅斯、阿里斯托芬等)、詩人(如荷馬、薩福等)以神話為題材撰寫了大量的作品,正是這種城邦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以神話為內容的詩歌、戲劇的盛行,就是必然的了,那些分身有術,騰云駕霧,冰火不懼,不同凡響的神話人物,被認為是能克服時空和距離難度的無敵將軍,表達人們對征服客觀世界的向往。不論是阿喀琉斯還是赫克托耳,人們心目中的變形金剛,演出了轟轟烈烈的傳奇故事。所以希臘神話具有無比的魅力,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中國讀者的心中,“孫猴子”是中國傳說中的神,拔一根毛可以化身千百億,千鈞之重的金箍棒,原是定海神針……所有傳說,都附會在《西游記》里,神奇了得!而西方電影里的超人,跟孫悟空相比,就有本質上的差異,“超人”是集現(xiàn)代科技之大成,想要它怎樣,它就怎樣,說啥是啥,想啥是啥,用馬克思的觀點來鑒別,“超人”不過是轉基因的兒童,屬于偽神話。
至于神猴如何認識唐僧,與沙僧、八戒結盟,護駕去印度取經(jīng),可能是吳承恩“旅游筆記”的即興創(chuàng)作。故事借三月初三,王母千秋節(jié),舉辦蟠桃宴,孫悟空未被請吃,猴頭雖有名氣,所謂“齊天大圣”,并無玉帝正式文牒,只是個山寨版。結果惹惱猴頭,大鬧天宮,攪了蟠桃宴的局,受到玉帝懲戒。接下來作家就生發(fā)情節(jié),把神猴介紹給唐僧,貼身護駕,往西天取經(jīng)。這么一拉扯,吳承恩的編排就獨出機杼,竟跳出了“玩世不恭”的窠臼,由此看出其不凡的想象力。故事起伏跌宕,險象環(huán)生,一路上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過火焰山,闖盤絲洞,打白骨精,歷經(jīng)風險,除暴安良,不貪美色,艱辛備嘗,取回佛經(jīng),傳為佳話。正如歌詞里唱的:“你挑著擔,我牽著馬,……風云雷電任叱咤,一路豪歌向天涯……”人們被這神猴的本事所折服,“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在小說中,悟空成了一個了不得的行者,名震古今,英雄不問出處,也就顧不上花工夫去考證它的籍貫了。
最近就此關注一些資料,查找孫悟空的籍貫,據(jù)說并非在中國,亦非太空,它原本是印度神話中的神猴,“所以現(xiàn)在也許只宜籠統(tǒng)地說,印度史詩中的神猴哈奴曼和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無支祁都是孫悟空的前身。文化上混血雜交的優(yōu)勢,使得這位后起之秀本事非常之大,他的顏值又很高,所以極得人心。”(顧農《孫悟空從何而來》)而胡適則干脆認定孫悟空是印度籍:“我總是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因為《太平廣記》和《太平寰宇記》都根據(jù)《古岳瀆經(jīng)》,而《古岳瀆經(jīng)》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書,宋元的僧伽神話,更不消說了。因此,我依著鋼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紀事詩《拉麻傳》里尋得一個哈奴曼(Hanuman),大概可以算齊天大圣的背景了。”但魯迅對胡適這個意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表示存疑。所以直至現(xiàn)在,齊天大圣的籍貫,還沒查清楚。
(作者:劉克定,系中國寫作學會雜文專業(yè)委員會副會長、深圳報業(yè)集團主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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