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腹地，在一家山野賓館臨窗的躺椅上，我似睡非醒地躺著，聽雨。

雨腳匆匆，連個敲窗的禮節(jié)都沒有。天空中還有星跡可尋，卻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這也許是山地特有的脾性，氣象詭異，說變就變。

濃濃的古典韻味

終南這座山，不僅神秘而且深邃。它的文化底蘊(yùn)和人文景觀如此讓人驚訝，是我始料不及的。自古此山歸隱者多，何故？答案就在這里。夜風(fēng)帶著濕氣，微微地吹著，窗外的金絲竹，夢境似的在輕然搖曳，像是微醺中的夜歸人。夜雨瀟瀟復(fù)瀟瀟，夜色中的紫氣，在升騰在彌漫。

于是，整個終南山脈就沉浮在一片“道”的氛圍之中了。聽雨人亦駕馭著他如夢似幻的思緒，回憶起初讀終南勝景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夜雨半窗，夢亦半窗，白天所讀，又浮現(xiàn)在心屏之上。

在一次詩歌節(jié)的活動間隙，于當(dāng)?shù)赜讶说?ldquo;誘說”下，我偷偷溜出了古都西安，直奔終南山腹地。曦光初露，朝日正在穿衣打扮。古都西安的山影水色，仍睡在黑綠色的帳幔之中。眼下雖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卻隨風(fēng)遠(yuǎn)去了。

說起終南山，不由使人想起藍(lán)田美玉和藍(lán)田猿人。就連那一句“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中的南山，也與終南山有關(guān)。終南山，挺拔在秦嶺之中。此嶺，綿綿延延八百里，是渭水和漢水的分水嶺。秦嶺以北的那一長條渭水沖擊平原，叫做關(guān)中平原，也就是八百里秦川。民謠里所唱的“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yáng)，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正是此地。這一旋律，讀來親切，聽著心熱，舉目蒼茫而遼闊，直入遠(yuǎn)天遠(yuǎn)地和遠(yuǎn)古年代。

秦人高雅，亦粗獷，于是，這一片土地有了極濃的神話色彩，一睹讓人不忘。終南山如今是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世界地質(zhì)公園、國家森林公園、國家自然保護(hù)區(qū)，這一塊人間福地，不僅科學(xué)內(nèi)涵豐富，典型遺跡亦數(shù)不勝數(shù)，就連不起眼的草草木木，也都含有濃濃的古典韻味。

因老子而名揚(yáng)天下

中國的山水，與域外山水有所不同。它們的盛名，大都與文化名人有關(guān)。東岳泰山，因孔夫子而名揚(yáng)天下；終南山地，因老子而聞名于世。在古代，終南山便是隱士集中之地。隱士中最有名的，當(dāng)數(shù)道教老子李耳。

老子曾做過東周的“守藏室之史”。其時，諸侯混戰(zhàn)，禮崩樂壞。周景王死后，王子姬猛和姬朝為爭奪王位而互相搏殺。守藏室被洗劫一空，老子深受打擊，毅然辭官而獨(dú)自西行，直行至函谷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迎老子至秦國終南山古樓關(guān)，讓他安靜地著書立說，五千言《道德經(jīng)》于是誕生，并百世流芳，四海皆傳。

老子在樓南高崗之地，筑臺授經(jīng)，名曰說經(jīng)臺。因?yàn)檎f經(jīng)臺猶如竹海松林中浮起的方舟，常有樓觀之事，又稱樓觀臺。說經(jīng)臺周圍有四座殿堂，即老子祠、斗姥殿、救苦殿和靈官殿。另有兩座配殿，即太白殿和四圣殿。山門兩側(cè)，則筑有鐘、鼓二樓。山門前，有石階盤道，逶迤直至山頂。山門西側(cè)，有一處石砌泉池，名為上善池，池名為翰林學(xué)士趙孟頫所題，取《道德經(jīng)》“上善若水”之意。《道德經(jīng)》一直是我的床頭讀物。當(dāng)我站在說經(jīng)臺下潑老酒施祭禮之時，風(fēng)中似有流動中的誦經(jīng)聲。

記得有一年深秋季節(jié)，我與作家葉楠出訪匈牙利。當(dāng)我們進(jìn)入國家博物館正門時，迎面而來的是一塊高大木牌。上邊的文字，正是用中文和匈文所寫的《道德經(jīng)》，這使我們驚喜不已。可見《道德經(jīng)》的傳播何其廣泛。終南山也因一部《道德經(jīng)》而永立天地間，成為一聳無字之碑，讓世人燃香瞻仰。

聞道終南山

終南山不僅在歷史上有著重要位置，在文人墨客筆下也顯得楚楚動人。王維留詩：“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李白也曾在詩中寫道：“出門見南山，引領(lǐng)意無限。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云起，天際自舒卷。”

再說那個出游前的夜晚。雨來得匆忙，退得也急切，像一揮而就的筆墨。推窗遠(yuǎn)眺，夜帳中的金壺峰，正披起墨色斗篷，像是騎牛出關(guān)的老聃。

想到這里，我睡意全無，便起身披衣出門。雨后的終南之夜，稍顯涼意。雨洗后的天空中，仍有紫氣在彌漫。山野靜極，靜得如夢似幻。下得高高臺階，見有一片紅紅的仙客來花地，像是有人在點(diǎn)燃點(diǎn)點(diǎn)燭火，照亮了夜色。

斯時，似有晚鐘從遠(yuǎn)方傳來。身處這般充滿哲思意味之地，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流動著的全然是道之氣。高處山鳥，時不時地鳴叫幾聲，說著夢囈還是傳遞著什么，不得而知。這一定是鷓鴣，我太熟悉它們的叫聲了，童年在故鄉(xiāng)，我與鷓鴣是隔空相惜的朋友。是啊，在這般充滿文氣的山野里，怎會缺少鷓鴣的吟詠聲呢？我以為它是文化之禽，許是筑巢于說經(jīng)臺不遠(yuǎn)處，聆聽圣者的傳道。

山風(fēng)在低語，似聞有老者誦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確，道是洞悉一切奧妙變化的門徑，也是開啟人心靈之門的鑰匙。這一點(diǎn)，不僅我們懂得，連鷓鴣也懂得。

（查干，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愛的哈達(dá)》《彩石》等作品，部分作品被譯成美、英、法、日、朝、匈牙利、波蘭文介紹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