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每閱讀《日本的間諜》一書,都讓人驚懼而起。大概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親歷者,講述日軍在“滿洲國”統(tǒng)治之暴戾、腐敗和野蠻時能寫下如此有力的文字。滿紙觸目驚心的描述亦因作者特殊的身份——意大利人、中國籍、深入權力中樞的高級特工——而具有真實性,其中對受難者的同情和對日本暴政的控訴又讓本書充滿了道義力量。就與中國近代革命史的關聯(lián)意義而言,有人把他與埃德加·斯諾(以下簡稱“斯諾”)相提并論。由于斯諾關注的是“紅旗下的中國”及其政權,自然在1949年之后的話語敘述中備受關注。相反,置身“滿洲國”的范士白及其著作卻湮沒無聞。這與我們的歷史情境有關。然而,在回顧中國十四年那充滿屈辱的抗戰(zhàn)歷史時,筆者以為這個叫范士白的意大利人和他的紀實文學《日本的間諜》值得我們?nèi)ャ懹洝?/p>
范士白(1888—1943),意大利人,原名Amleto De Chellis Vespa,另譯有萬斯白、范士柏、樊司派、樊斯伯等。早年遠渡重洋參加墨西哥革命,1912年離開墨西哥,以新聞通訊記者的資格漫游美洲、澳洲、越南和中國,足跡遍西藏、蒙古和俄國的西伯利亞等。1916年歐戰(zhàn)期間隨協(xié)約國聯(lián)軍情報處進入海濱省及阿穆爾省,一直到貝加爾湖和尼古拉夫斯克,其間結識了許多中日要人,包括奉系軍閥張作霖。范士白深受張氏賞識,1920年9月被張氏委任為特務機關要員。根據(jù)擔當職務的需要,他在俄國、中國、朝鮮和蒙古使用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護照,活動范圍涉及搜集政治情報、注意別國特務人員動向、偵察土匪和偷運軍火和毒品、密查販賣白俄婦女、阻撓和破壞日俄方面的活動等。范士白因屢次破獲意大利私自運往東北接濟匪徒的軍火,以致意政府對他異常不滿,使出警告、逮捕、監(jiān)禁等手段逼他回國,他最后不得不改變國籍,于1924年入籍中國。1928年6月4日,張作霖乘火車被日本關東軍預埋的炸藥炸成重傷而斃命,其后范士白仍然在東北軍總參謀部下工作。“九一八”事變,日軍強占東北。1932年2月14日,日本特務土肥原賢二以范士白的妻兒為人質,強迫他替日本在哈爾濱的特務機關效力。自此,范士白在日本特務機構的監(jiān)視下主要從事如下活動:調(diào)查、改組哈爾濱的白俄團體;組織、指揮土匪對在中國東北的猶太人進行搶劫和分化;利用土匪騷擾中東鐵路的運營和秩序;給蘇聯(lián)施加壓力;監(jiān)視國聯(lián)李頓調(diào)查團;進行綁架、暗殺等活動。但出于正義,他十分同情被虐害的中國人,激賞中國軍民的英勇抗爭,因此和東北義勇軍保持秘密往來。他的種種行為引起日本當局的不滿。就在日本特務機關即將逮捕他的1936年9月初,他逃往上海;半年之后,他的家眷在東北義勇軍的營救下脫離日軍魔杖,平安回到上海。
范士白在出逃哈爾濱之前,曾受一位中國長者委托,要他把日軍在“滿洲國”的暴行真實完整地敘述出來。
“我答應——全部真實。”
范士白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到了上海,他感到在與日本爭生存的苦斗已經(jīng)試驗到了最剛強的人的極限,但是他認為“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改變我的計劃。在日本的名義之下,在日本人的強迫之下,我已經(jīng)分擔了太多的罪戾,使我良心不安。至少我要贖罪,雖然那是在那些上司壓迫之下所犯的罪過,至少我還能夠替那些尚在歷史上最野蠻的壓迫之下的人們說幾句話,把真實情形告訴世界。”(馬國亮:《浮想縱橫》,香港開益出版社1996,P348~349)在人道、文化和正義之名下,1937年歲末,他終于履行承諾,完成了書稿,書中對日軍在“滿洲國”的惡劣行徑予以空前的揭露,并伴隨著尖銳的抨擊。
埃德加·斯諾閱畢書稿,就預言它“必定轟動世界”。1938年秋,題為Secret Agent of Japan: A Handbook to Japanese Imperialism的書在紐約和倫敦相繼出版,后又出版了法文版與俄文版;1942年,美國二十世紀??怂褂捌就瞥鲭娪啊禨ecret Agent of Japan》。尊聞翻譯、中文譯名為《日本的間諜》從1939年1月至6月在生活書店連續(xù)刊行5版;同年還有民華譯的《日本的間諜》由新生書局出版;國光印書館又以《日本在華的間諜活動》為名1939、1945年兩度出版。此外,還有譯為《神明的子孫在中國》的版本。中文版出版之后,被改成獨幕劇、傳奇雜劇和電影(陽翰笙編劇、羅軍和陶金、秦怡主演)在后方上演。作品在中國一經(jīng)出版,好評如潮,銷路也非??捎^。當時的《新華日報》編輯歐陽凡海稱其為抗戰(zhàn)之后最偉大的作品,是繼魯迅、何香凝(追悼廖仲愷文章)之后寫下的最有力的文字(歐陽凡?!段膶W評論》1940,P145)。作家、編輯家馬國亮稱“萬斯白”是“為日本人最切齒痛恨、同時卻警醒著全世界的名字”(馬國亮:《浮想縱橫》P357)。據(jù)導演袁叢美回憶,名為《日本間諜》的電影在拍攝過程中,張治中、英國的史迪威將軍等人親臨攝影場指揮,拍攝得到英國大使館、軍政部,政治部、防空司令部、外交部、許多機關團以及各界人士的協(xié)助(袁叢美:《攝制〈日本間諜〉的經(jīng)過》,載《日本間諜》特輯,中國電影制片廠1943年編);1943年4月電影在重慶影院首映,觀眾十分踴躍,場場爆滿??箲?zhàn)勝利后該片在上海大光明戲院連映四十多天,創(chuàng)戰(zhàn)后國產(chǎn)片的最高賣座紀錄(黃仁:《〈日本間諜〉的拍攝經(jīng)過》,載《電影藝術》2007年第1期)。田伯烈在英文版初版序言中引用一外國政府官員的話稱:“這是我所讀過的最強有力的公訴狀,控訴某一階級,某一國人,實際也就是控訴‘全部不公道的制度,由于這制度使少數(shù)人統(tǒng)治大多數(shù)人,使千百萬人在黑暗境地中做工以供養(yǎng)少數(shù)人的舒服和剝削,而大多數(shù)人卻不能不生活在污穢和饑餓之中以維持那訛詐的營利方法。’”《密勒士評論報》書評欄目“China Weekly Review”的書評文章概述了本書的內(nèi)容和作者的經(jīng)歷。書評最后說:“本書當然已被日本禁售。但是很奇怪的,居然有幾本遞寄到上海了,同時萬斯白的行蹤,正為日本特務人員所深切注意著”(萬斯白:《揭開大秘密——日本在華間諜》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0,P9)。《日本的間諜》及其衍生的作品如此轟動,讓日本當局對他恨得咬牙切齒,千方百計地要對他下毒手。1937年8月日軍進攻上海之前,范士白被迫撇下妻兒,逃往馬尼拉,被迫在鄉(xiāng)野間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1942年初,日本占領該地,范士白被發(fā)現(xiàn)而遭逮捕,于次年遇害。
史家向來重視所謂親歷者的見證文字,然而并不是每一個親歷者都像高級國際間諜范士白這樣具有潛入權力中樞的身份優(yōu)勢。“以前沒有人有過,以后也一定沒有人獲得日人手下這種不可多得的地位”,使他能夠見證那段歷史中核心權力層的權力運作,洞察到日本殖民統(tǒng)治在“滿洲國”的政治構造,故而《日本的間諜》“毫無疑問的獨特價值”就在于:“這是一本揭開大秘密的書”(斯諾語)。種種大秘密包括滿洲建國前日、俄、意等帝國主義在滿洲的違法行為,張作霖的被害經(jīng)過,日本建立“滿洲國”之后白俄的反應,日本在“滿洲國”燒、殺、淫、掠的法西斯暴行,被奴役的滿洲人民的苦難和東北義勇軍的抗日斗爭,李頓調(diào)查團在哈爾濱的活動,日本軍方策動綁架和暗殺開斯普等重要事件,其中細節(jié)的描寫尤其令人難忘。
比如在1932年2月5日日軍進駐北滿重鎮(zhèn)哈爾濱時俄國人的反應,尤其令人感到憤慨。其時作為滿洲鐵道干線重塞的哈爾濱大約有十萬俄國人。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俄國人呢?他們在哈爾濱的待遇如何?作者敘述道:
自俄國革命爆發(fā)之后,幾十萬俄國人逃難到滿洲,在滿洲他們都是并無例外地被款待為朋友的。自1917年至1932年間,沒有一天沒有一批新的白俄逃到滿洲,有護照的或沒有護照的,犯法的和守法的全都一律受了殷勤照顧,得到安身之處。……滿洲當局曾經(jīng)竭力減輕這許多俄國政治變革的犧牲者的困苦,他們之中的幾千人曾經(jīng)被置于政府機關、軍隊、警察、鐵道、礦廠和其他職務之中,往往得到比中國人還優(yōu)厚的待遇。當這些白俄組織各種團體的時候,不但得到中國當局的承認,而且還由滿洲政府津貼他們。那些白俄曾經(jīng)得到出席市政會議的權利,他們成為商會的會員,等等。(17~18頁)
然而在日軍來襲的時候,范士白看到的情形卻是這樣的:
當機關槍隊通過街市的時候,站崗的中國警察都被殺了,由兩個日本兵來代替他們。當這掃蕩活動正在進行的時候,有幾千白俄出來在街上,抬著日本國旗,對這些新客高呼“Banzai!”(日語“萬歲”)。許多年輕的俄國女子都雇來迎接前進的日本步兵隊,獻花給那些軍官,有時還連帶接吻。下半天,一萬多白俄的行列游行于哈爾濱各街道,一面向日本人喝彩,一面辱罵中國人。有些中國人被打受了重傷,這就算是中國人優(yōu)容寬待這班世界其他各處都閉門不納的白俄所得的報答。(第17頁)
范士白不僅寫出了日本兵侵略中國時的殘忍,而且把中國政治結構中俄國人的社會地位和國際沖突中的形象也描繪得很生動。
“九一八”事變之后,國聯(lián)成立李頓調(diào)查團,來調(diào)查日本在中國發(fā)動“九·一八”事變而形成的滿洲問題,以及中國的一般形勢。該書詳盡地描述了日本為了掩蓋自己的侵略意圖,采取種種措施來對付李頓調(diào)查團的調(diào)查。比如,在調(diào)查團來之前的一個月,日本人就命令一批中俄要人組織一個向國聯(lián)“請愿”的委員會,而各種“請愿書”都由日本人事先寫好,那些中俄要人只不過是簽名而已;調(diào)查團所住的飯店處在日本人的嚴密包圍中,調(diào)查團有可能去的重要商店、酒店等,一律派了偵探去做雇員、侍者,調(diào)查團有可能去訪問的監(jiān)獄里的政治犯都被轉移;日本人成立組織嚴密的招待委員會,所有委員都要熟悉進退坐立的禮儀,謹記要說的話,并且受到警告:倘若他們說了比教他們說的多一個字或少一個字,就要用生命來抵償這一多一少。此外,日本人在滿洲營造一種民氣激昂地擁護“滿洲國”的氣氛,印制無數(shù)的小“滿洲國”國旗和溥儀像,等等,所有人都被強迫買國旗參加游行,而且必須使勁大叫“滿洲國萬歲!”把日本欺世盜名的丑惡嘴臉暴露得一覽無余。
該書的出版正值日本不斷加緊侵華腳步的時候。其時不少國人常懷疑中外報紙上所宣傳的日軍的暴行言過其實,因為他們畢竟具有人類的面孔。然而讀畢此書后,后方的中國人意識到:日本的侵華戰(zhàn)爭有其必然性和殘酷性,每個中國人都有落到日本人手里的可能,無論貧富,都將為日本人所奴役,即便抱著僥幸心理當漢奸也不會有好下場。“要想知道中國人的命運,必須看這本書!”“我們的命運如何,這本書會答復我們!”這就是這本書在中國進入抗戰(zhàn)最艱難時段的意義,它的出版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抗日的斗志以及與侵略者一戰(zhàn)到底的決心,也為中國人抗戰(zhàn)贏得海外援助貢獻了力量。
如今,該書的再版也具有現(xiàn)實意義。它是我們研究日本侵華史、東北地方史,尤其是黑龍江省和哈爾濱市現(xiàn)代史的絕佳史料。盡管隨著二戰(zhàn)史的深入,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都不是一個簡單的征服問題,并非總是表現(xiàn)為直接性的暴力、赤裸裸的破壞、歧視和壓制的態(tài)度,然而我們也不能低估和忘記日本在華的種種暴行。見證、記憶并敘述出來使其成為公共記憶,對于個體來說,是曾經(jīng)被納入殖民體制的親歷者保留人性光輝的努力;對于人類來說,是防止災難再次發(fā)生的途徑。
在說了這本書那么多的價值和那么重要的意義之后,筆者還要補充的是:它是一本好讀的書。故事從一開場就營造了緊張、壓抑和恐怖的氣氛,它一直持續(xù)到“收場語”,而驚險曲折的故事其實還在現(xiàn)實生活中繼續(xù),這就是本書常常讓人驚懼而起的原因所在。那些歷史人物如張作霖、土肥原賢二與無名的歷史人物的行動細節(jié),以及重大歷史事件的經(jīng)緯、數(shù)據(jù)都具有真實感,能夠自然而然地把讀者帶入歷史情境。
如果說到它的缺點,或許如田伯烈委婉指出的,沒有注意到大多數(shù)勤苦耐勞的日本民眾。這大概跟作者要“無情地盡量暴露日本的反常無道的真相”這一寫作初衷有關。而另一方面,恰恰由于作者獨特的身份經(jīng)歷,使他沒有機會接觸日本其他的社會階層,也許我們也不應苛求。(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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