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貪得無厭、寡廉鮮恥、多行不義,是因為不懂得、不知道,不清楚所作所為的意義,還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們往往但愿他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沒認清是在違法還是在違紀”。假如“明知故犯”,那不是太不把公義、天理當(dāng)回事了么?所以,當(dāng)一些貪官被抓時號啕大哭,涕淚懺悔“利令智昏”;接受審判后,感嘆“人生要到60歲才能懂事”;在法庭上懇求“給我重新做人的機會”。善良的人們便從中得到了稍許安慰——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問題是,他們在官位上時,真的是“當(dāng)局者迷”“不懂得”么?
我首先想起了李斯那個“行恣睢之心”的夢。李斯,強秦首任丞相,史稱“千古一相”。這是一個很有才華的政治家。進秦國作客卿,一篇《諫逐客書》,便讓秦始皇心悅誠服收回錯誤的成命。從此秦國如“泰山不讓土壤”,如“江河不擇細流”,廣招天下賢士,圖謀統(tǒng)一大業(yè),為強秦建立了不朽功勞。本來,他是可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然而,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權(quán)力欲,他一次次為自己制造了歷史污點:誣陷老同學(xué)韓非,致其身陷囹圄,自殺身亡;與趙高密謀篡改秦始皇臨終詔書,廢扶蘇而立胡亥;繼任二世丞相后,又阿胡亥之意,上《行督責(zé)書》,力薦“行恣睢之心”,獻“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等“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的帝王統(tǒng)治術(shù)。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渾球之極、無恥之極嗎?當(dāng)然不是。尤其與趙高共演“沙丘之謀”,他十分清楚此乃“亡國之言”,“非人臣之所當(dāng)議”。但瘋狂的“行恣睢之心”夢毀滅了他的理智,為了“懷通侯之印歸鄉(xiāng)里”,終與豺狼般狠毒的趙高同流合污,干出了改寫大秦歷史的驚天大事件。
一個為了自己“行恣睢之心”夢而不擇手段的無恥之尤,絕不會得善終。一心想滿足“行恣睢之心”竟與虎豹豺狼為伍,必然會被“恣睢之心”所誤、為虎豹豺狼所吞噬,李斯最終為自己的“行恣睢之心”和出賣良心付出了慘痛代價,最后被趙高陷害送上了刑場,死得極為悲慘。他被判處了五種肉刑,最后腰斬在咸陽市上,所有和他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也全部被殺光。《史記》記下了他的悲慘結(jié)局:“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行督責(zé)書》中那則“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天下為桎梏者”的引經(jīng)據(jù)典,留下了對他忍俊不禁的嘲笑。
在押赴刑場的路上,有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故事情節(jié):多年官場鉆營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七十有三的李斯,仿佛大夢初醒般忽然想起到上蔡老家做平頭百姓式的生活來,回頭對同判死刑的二兒子李由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譯成白話文——“我想再和你牽著黃狗一同出上蔡東門,去追捕野兔,還有這個可能嗎?”有人將這個情節(jié)看作是一份面對死亡的從容,也有人解讀為李丞相視死如歸的悲壯。但我卻認為他的這種念想里,透出了一種難與人說的悔悟,因而相映成趣,竟成了一個令世人唾吐“活該”的歷史笑柄。
或許善良的人們會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天那些類似李斯一般曾“行恣睢之心”的貪官,有的獄中痛哭流涕悔過,有的法庭上懇求給個“戴罪立功”,有的面對媒體痛罵自己“為官不端”,最終還是頓悟了,這說明他們先前有可能是利令智昏,迷失了方向,并非明知故犯。其實不然,由李斯作對照,我寧愿相信他們是知惡作惡。這一點,李斯當(dāng)然不是孤例。萬歷皇帝朱翊鈞也堪稱代表。當(dāng)年,這個朱萬歷得了一場大病,自感快要見閻王的時候,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要來點善政,曾下旨要廢除嚴苛的礦稅。沒有想到病卻好了。過了鬼門后,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回這道諭旨,致使禍害百姓的礦稅繼續(xù)征下去。顯然,他們原本就知道何好何壞,只不過做壞事比做好事放縱享樂,而他們又不愿意抑制“行恣睢之心”罷了。
“行恣睢之心”,契合絕大多數(shù)貪墨的心理。唐代宰相段文昌,少時窮得連飯都吃不上,曾到寺中求食。后來當(dāng)了宰相,奢侈的竟然以金蓮花盆盛水洗臉,當(dāng)有人責(zé)其太過分,他卻振振有詞回應(yīng):“人生幾何?要酬平生不足也!”在他的議事廳里,地上鋪著錦繡,有人勸他不要這樣奢靡豪華,他卻說:“我非不知,常恨少貧太甚,聊以自慰爾!”
可見,把一個人的寡廉鮮恥、多行不義說成“不知道”“不懂得”“認識水平低”,不過是一種托辭,揣著明白裝糊涂抑或肆無忌憚“自慰”倒是真的。具體到當(dāng)今社會,民可能盲于法,官可能昧于紀,卻不至于昧于德。人在社會中成長,哪一條道德準則說了可以昧著良心做壞事?哪一個人不知以權(quán)謀私、貪污受賄是有違黨規(guī)政紀?所以,說這樣的人是“不懂得”“當(dāng)局者迷”,是冤枉了他們的,他們一貫清醒著,只是為了“行恣睢之心”,不愿意走正道罷了。
淫穢小說寫到最后,往往總要以勸喻收筆,仿佛是勸人戒淫。作者知道宣淫不好,絕非到了收筆時才悟出的道理,“思想覺悟”瞬間發(fā)生飛躍。寡廉鮮恥之輩并非不知自己所為不端,而是忍不住受“行恣睢之心”夢的誘惑,受物欲肉欲權(quán)力欲左右。他們上了法庭才自稱“不懂得”,身陷囹圄才表示“深刻懺悔”,鐵窗面壁才想到對不起親人,與淫穢小說寫性事收不住手,到了最后才想到要作一點“勸喻”,情狀其實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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