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我剛從中央黨校副校長位置上退下來,為了調(diào)整一下退居“二線”的生活方式,承攬了一點“文字活”,背到外地去完成。
8月下旬,我到了濟南,聽山東省委黨校的老朋友講,耀邦同志就住在煙臺東山賓館。我喜出望外,28日下午趕到煙臺,住進林業(yè)部一所新建的“研究中心”。這里實際是一座海濱休養(yǎng)所,去耀邦下榻的東山賓館,乘汽車用不了五分鐘。我在這里一住半個月,和耀邦傾心交談,詩詞唱和,好不愜意。
這半個多月,當時并不覺得有多么難忘和可貴,以為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次巧遇,以后相處的機會還多。沒想到一年后他猝然辭世,這段經(jīng)歷竟成絕響。
“我們都做長壽翁唄”
在東山首次見耀邦是29日上午九時許。半年未見,他顯得有些蒼老,也消瘦多了。也許是因為夏天穿衣服少!后來一問,才知他來煙臺很長時間了,一直住在這里,哪兒都沒去,每天都要用幾個鐘頭由保健醫(yī)生給他治療腿病。這幾個月,外邊包括北京的事,他似乎知之不多,所以我同他談到許多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很感興趣。
我談了黨校幾年來改革中的風風雨雨,談了北京發(fā)生的搶購風,以及前兩個月到廣西、河南等地的所見所聞。
我告訴他,我已不當黨校副校長了,其它幾個兼職也主動向新校長提出請予免去,以便新班子好統(tǒng)一抓工作。我說,我下來時還開了個“生活會”呢!本來我不想講什么,但又想是黨內(nèi)的會,難得還有幾個有關(guān)單位的同志來參加,有些話出于公心還非講不可,不講就沒有機會講了。
作為個人談心,我向耀邦同志簡要介紹了發(fā)言內(nèi)容。他聽完后,笑得很開心,一邊讓我抽煙,一邊像開玩笑地說,“噫!沒想到,老陳你這個人還是很硬氣的嘛!”他又再次問我的年齡。他沒想到我也年過六十,只比他小九歲。
聽我講了一些黨校的故事后,他又滿懷深情地問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說,只要能“長壽”,總會有事干的;不過,不能再硬充“勇士”了,自己力所不能及,又不想干的事,也就可以不干了。耀邦同志說:“我講過老同志退下來,主要是‘健康長壽’,有的同志還不大贊成,說是要‘發(fā)揮余熱’,似乎我那個話消極了。其實,二者并不矛盾嘛!你不能長壽,心情舒暢地活著,你還有啥‘余熱’可發(fā)揮!再說,你那個‘余熱’發(fā)揮多了,對人對己對工作也未必就有好處??!所以,我讓你做‘長壽翁’。”我說,“我贊成您的意思,不過,您是長者嘛!對我稱‘翁’我不敢當。”他笑了笑說,“那我們都做長壽翁唄!”
耀邦同志問我,今后個人還有什么打算?我說,暫時還沒有想清楚,現(xiàn)在先找點零活干干,轉(zhuǎn)換一下生活環(huán)境和勞動方式。全國還有兩個省會沒有去過,以后找機會去一下。
另外,我還說了想再去西藏。“1980年陪您一起去的,時間過去近十年了。如有可能還想去一次。”他說,“西藏,我倒贊成你去一下,可以多跑幾個地方,不一定只去上次去過的地方嘛!”就是在這次談話時,耀邦同志告訴我,全國地專一級,他還有十個地區(qū)沒到過,有兩個在云南,幾個在西藏。我說,“云南你還是可以去的,可以補上。西藏幾個地區(qū)恐怕完不成任務了,主要是那地方你不能去了。”他說,“是不能去了。”
耀邦贈詩:十載辛耘莫嗟少
9月1日下午,我應耀邦同志之約,再赴東山。
一到寓所,李昭同志在門前遇到了我們,就說,耀邦同志在等你。她把我領(lǐng)進緊靠臥室的一間大書房。耀邦同志正端坐在大寫字臺前看東西。見我來了,他一邊打招呼,讓我在沙發(fā)上就坐,同時站起身來打開抽屜,拿出一頁宣紙,笑容滿面地向我走來。坐下后他說:“我請你來吃頓便飯,想送點什么東西給你呢?昨晚沒睡好覺,想了幾句寫下來送給你。”
我急忙站起身來,雙手接過他手里的那張紙片,一看是一首七言詩《題贈陳維仁同志》,筆力雄健瀟灑,字字工整:
碧海秋昊又相逢,
忽聞退作長壽翁。
十載辛耘莫嗟少,
栽得桃李到瀛蓬。
接過題詩讀后,我心情激動,連聲道謝。
坐下來,耀邦同志說,“對古典詩詞,我沒有基礎,到這里來才開始學著寫,這也是一種休息。”他邊說邊給我看了寫給另外兩位老同志的兩首。那兩首詩內(nèi)容因人而異,很風趣,針對性很強,有關(guān)懷、有勉勵、有幽默,甚至還有批評,真有意思!他風趣地補充說:“寫這東西,不費勁,又沒有危險。”
“舊體詩詞,我還是小學生”
回到住所,我心潮起伏,第二天早上一睜眼,突然來了點“詩興”,想步原韻和耀邦同志一首詩。幾經(jīng)琢磨修改后,9月3日清早,我把和詩抄好,囑孫師傅先送去請教李昭同志,如她認可就轉(zhuǎn)交耀邦同志。詩是這樣寫的:
欣逢盛世喜相逢,
潛心遵囑作秋翁;
不入飄渺神仙界,
青山仰止到黃蓬。
另外還寫了一首,是吟頌老首長的,有四句:
戎馬倥傯為大同,
十年開拓振雄風;
壯心難酬憂國運,
神州功蓋有三中。
李昭同志接到我送給她過目的詩稿,很快交到了耀邦同志手中。次日下午,我到耀邦同志住所看他。他正伏案捷書??次疫M屋來,他放下手中的筆,高興地起身和我打招呼,離案陪我到沙發(fā)上相對而坐。他興致勃勃,第一句話就談起詩來。他說:“看來,你也喜歡舊體詩,你基礎比我好嘛!”顯然他已看過我的“詩稿”了,對我大加鼓勵。
“哪里,哪里!我這是受到您的啟發(fā),我只是喜歡讀,談不上什么基礎!像京劇一樣,我很愛聽,但一句也不會唱。”
耀邦同志說,他這次到煙臺來養(yǎng)病休息,沒別的事,才找了點講舊體詩詞格律的書來翻翻,剛接觸,還是“小學生”。他也體會到讀點好的古詩詞,是一種很好的休息;自己學著“湊合”兩句,也還是蠻有意思的。
耀邦同志談起詩來興致很高,從1977年給他當秘書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談這樣“閑情逸致”的話題。他寫的詩,真是文如其人,語言生動詼諧,幽默的詞句中蘊含著錚錚友誼。耀邦同志平時常常自謙說他“水”(指文化)不多,特別是文學方面。其實不然,他還是一位樸實無華,很有人情味的詩人。(作者系胡耀邦在中央黨校工作時的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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