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別以為,挨罵全是因為您做錯了什么事;有時候挨罵不是因您做錯了什么,而是您做對了什么;挨罵得越兇,不是您錯得太離了曲譜,而是您對得太該譜曲。
我這里說的情況是有時,大半時候人家罵你,確乎是你做得不對。比如,你跑到人家菜園子里偷了茄子辣椒,盜了西瓜南瓜,還把人家瓜棚架都搖倒了,活該隔壁阿嫂操著菜刀,罵得閣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這都是正罵,實是源自你該罵。不過世界是復雜的,有淑女也有惡婦,有醇儒也有犬儒,有諤諤之士也有無賴潑皮。老婆婆菜園子里豆角如瓔珞,白菜如白玉,他偷了你不偷,他不罵你偽君子?
做清官,是合乎全人類價值的吧?這也曾挨大批。有人認為,卻是因了清官,茍延封建壽命。有的則要更迂回些,不直接罵清官清廉,而變了些口,主要罵清官清刻、清酷。
大清劉熙載,世以耕讀傳家,是顆讀書種子。道光時候考上進士,咸豐時候入值南書房,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京都棲,劉公卻是沒改勞動人民本色,“每徒步先至,大風雪未嘗乘車,衣履垢敝。”不買公車不坐公車,買的是地攤衣穿的是補丁褲——這個嚴格意義上的好官員,卻是遭人奚落,“諸王子竊笑,稱為‘廚子翰林’”。
好品德不受點贊也罷,反是遭辱,這社會癲了么?禮失求諸野,太爺們價值觀紊亂或淆亂,不可怪;反是我們素來不正眼瞧的太監(jiān)們,倒還殘留著人間正道。太監(jiān)們到處打油火亂揩油,有回跑到劉熙載家,“大呼門者,乃無一人。至廳事后,見一持斧劈柴者”,廳后面砍柴的,正是南書房秘書劉熙載。太監(jiān)們本是來敲詐勒索的,見了清官劉熙載,卻也是良心發(fā)現(xiàn),“劉公貧至此,我輩忍取求乎?”太監(jiān)們還有良心啊——人確曾壞了卻還可救,根尚未朽,基本價值觀還沒壞透:對清官,還是認同的,還是尊敬的。
劉公如此艱苦樸素、戒驕戒躁,清官甘于做窮官,咸豐見了,過意不去,將他外放地方,“特授廣東學政”。廣東學政是個肥差,一般人無須另挖地三尺,只需前頭烏龜爬爛路,后頭烏龜照著爬,不愁賺個盆滿缽滿。
劉熙載卻不這么干,他不單潔身自好,還加強吏治。到轄區(qū)學校搞檢查,吃人家,拿人家,收人家“誤餐費”,統(tǒng)統(tǒng)禁了;教材外開動機器,猛印各類教輔,高價推銷學校,統(tǒng)統(tǒng)停了;考試經(jīng)濟,教育產(chǎn)業(yè),統(tǒng)統(tǒng)廢了;還有那些潛規(guī)則、暗金庫,“熙載至,盡裁上下陋規(guī)。”獨善善獨善其身,眾善善眾善其政。您說,劉熙載是不是好官?
您是這么以為的,奈何當時許多人并不以為然。劉公被罵清刻、清酷、作秀、撈名,有次會上,八個不同膚色的小把戲抱著劉熙載的腿喊爸爸……“胥吏患之,知熙載狷,故為蜚語刻洋報中”,抓了劉熙載軟肋。
眾口鑠金,人言可畏;很多人不怕槍桿子,卻怕筆桿子;流血敢流,流淚卻不敢了。王安石不管槍桿子還是筆桿子,吾往矣??v橫數(shù)萬里,上下五千年,這樣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如劉熙載,卻是怕了,“熙載見之果恚”,有心做清官,到頭來沒得一句好評反遭污蔑,這不讓人心灰意冷?解甲歸田去,“即日乞病歸。”
劉熙載乞病歸后,著了《昨非集》《四音定切》《說文雙聲》等,尤以《藝概》傳名后世,算獨善其身了,可他還是兼濟天下之逃兵哪。這社會或缺獨善其身,更緊缺的是兼濟天下??蓢@者,劉公既是官場逆淘汰所致,更是輿論場劣幣驅逐良幣造的孽。對劉熙載們,當亮嗓給他鼓勁哪,做好官要有比做貪腐官更大的定力,不要怕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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