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經濟會遇到很多困難。其中一個困難,就是我們在分析經濟現象的時候,常常不知道何處用心,何處用腦。這里所謂“用心”,就是對任何經濟現象,我們總有自己的情感、好惡、是非標準或道德標準。所謂“用腦”,就是對經濟行為的邏輯有一個理智的判斷或推斷。人是萬物之靈,靈在人有情感,又有理智。困難在于,在分析經濟現象的時候,人的情感與理智常常容易用錯了地方。
讓我從簡單的事情談起。我們都看過非洲饑民的照片,特別是那個孩子,怎么可以餓成那個模樣!任何人看到了,心靈和情感都不可能不受到沖擊。要不要援助他們?只要力所能及,很多普通人都愿意伸以援手。要是國家出面援助,民眾一般都贊同。至于那些富裕國家出手援助,大家更覺得理所應當。這是什么力量使然?當然是同情心。
但是,所有這些來自公眾個人和國家的援助,能不能真正落到非洲饑民手里、真正幫助了那些非洲饑民呢?這就不是靠心靈和情感就可以回答的問題了。我們都看過圍繞這些援助物資和款項的丑聞報道,從聯(lián)合國高官到受援國家和地區(qū)的權勢人物,貪污腐敗,上下其手。我自己看過一個實地觀察的記錄,是那些免費的救援糧食和物資到了非洲以后,經過若干腐敗環(huán)節(jié)的倒騰,最后交給不法商人到市場上出售。結果呢?不但那些饑民沒有得到救援,而且那些本來還可以種糧食和做手工品的農民,也被這種“競爭”搞破了產,成為需要被救濟的人。
這說明任何來自同情心的救援性資源,并不能自動落到最需要救援的人群手里。在有的情況下,善良的救援愿望甚至引出了損害被救援人群的實際結果。當事與愿違的事情發(fā)生很多的時候,以下邏輯就開始工作:人們的同情心被抑制或者萎縮,社會可動員的救援資源就遠遠低于本來可以達到的水平。
學經濟,難就難在這個地方。觀察到任何一個經濟現象,人們不可不用心,也不可不用腦,可是用心用腦如果用錯了地方,那就全盤皆輸。要克服這個困難,我們不但要關注行為的動機或愿望,而且一定要觀察行為的結果和實際效果,對事與愿違的事情,就要想辦法改進。
再舉一例。1988年夏天,留美經濟學會邀請國內幾位同行參加他們的年會。帶隊的是當時國務院發(fā)展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孫尚清,現在已經過世了。那時他們有一個調研題目,就是中國的留學生政策。背景是鄧小平主政之后,中國大批向海外派留學生。其中一個問題,就是很多專業(yè)領域優(yōu)秀人才,在美國學習完就被留下了,成了他們的高級人才。優(yōu)中選優(yōu)挑出來,最后成了發(fā)達國家的科研人才,中國豈不是吃了大虧?所以當時有人主張收縮中國的留學生政策。
這樣的主張,看起來不僅用了心,而且用了腦——因為已經算過了賬,在中外科技人才的生活和科研條件存在極大差距的情況下,大派留學生等于給發(fā)達國家輸送人才。但是孫先生帶領的這幾位經濟學家,考察了美國東西兩岸許多大學和研究機構之后,卻得出了另外一個結論:要是收縮留學生政策,中國與最前沿科研水平的信息通道就被收窄了,因此即使中國人才留在發(fā)達國家工作,對國內發(fā)展科技也是有利的。從長遠看,只要中國的經濟、產業(yè)和科研機會增加了,一定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才回國服務。因此孫先生主持給政府提交了一份報告,主張從長計議,甚至在一個階段里不怕“把人才儲備于國外”,也要堅持開放的留學生政策。
回頭看,這個主張不但用了腦,而且用腦到了位,因為打算盤有多種打法,算大賬不同于算小賬。現在的留學生當然也沒有個個都回國,但學成回國的,特別是在國外事業(yè)有成后回國服務的,蔚然成為潮流和風氣。就是留在國外工作的,也擴大了國人的視野和接觸國際機會的信息通道,對中國的發(fā)展大有幫助。更重要的是,“人才”不是一個固定的存量,出去一個就絕對減少一個。前人學有所成(包括在國外有個好前程)會激勵后人更努力地學習,涌現更多的人才。加到一起,當時堅持開放的留學生政策是正確的。倒是那些“為他人做嫁衣裳”的高調指控,不但用腦不到位,而且也談不到用心良苦——一個堅持封閉的國家,怎么可能真正科技強大?
類似的辯論,多不勝數。我的看法,學經濟難就難在不容易做到把情感的因素盡可能地放在一邊,比較客觀地看世界。不是說不要情感、不講是非,但是一定要把情感、愿望與事情本身的規(guī)律和結果,冷靜地分開來處理。
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自然科學家,他們少有這樣的困擾。推斷地震的發(fā)生條件,一般不會被人懷疑“喜歡地震”,正如研究艾滋病,通常不會被懷疑“究竟拿了艾滋病毒多少好處”。研究人在社會里的行為,麻煩從來就比較大。用腦得出的見解和判斷,要經受情感甚至情緒的蹂躪和審判。
(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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