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在柏林這樣的城市里,一個外國人如果不仔細觀察該城的全部名勝古跡,那么對他自己、對欣賞能力都是真正的 犯罪。然而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情況:柏林最著名的地方,使普魯士首都與所有其他城市迥然不同的那個地方,恰恰為外國人所忽視;我指的是一所大學。我指的不是歌劇 院廣場上雄偉大廈的正面,不是生物解剖陳列館和礦物陳列館,而是數(shù)量很多的講堂,那里有機智的和迂腐的教授,年紀輕的和年歲大的、活潑的和嚴肅的大學生, 新生和老生;講堂內過去講的以及現(xiàn)在每天還在講的那些話已經(jīng)傳播到普魯士境外甚至講德語國家的境外。柏林大學的榮譽就在于,任何大學都沒有象它那樣屹立于 當代的思想運動之中并且象它那樣使自己成為思想斗爭的舞臺。有多少其他的大學,象波恩、耶拿、吉森、革利夫斯瓦特,甚至萊比錫、布勒斯勞和海得爾堡等大都 回避這種斗爭,并陷入專搞學術的冷漠態(tài)度。這種冷漠態(tài)度長久以來正是德國學術界的不幸。相反,柏林的大學教師中卻有各種派別的代表,從而造成活躍的辯論氣 氛,這種辯論使學生能夠容易地、明確地對當代的各種傾向進行比較。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想行使一下當前大家都可以作為旁聽生聽課這一權利;于是,有一天早 晨,正值夏季學期剛開始,我走進了大學。有幾位教授已經(jīng)開課,大多數(shù)教授正好是今天才開始講課。在我看來,最有趣的是馬爾海奈凱開設的關于把黑格爾哲學引 入神學的講座。總的說,這一學期這里的青年黑格爾派的最初一些講演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因為他們當中有些人事先就提出要同謝林的啟示哲學進行直接論戰(zhàn)的理 由,而期待于另一些人的是他們別忘了起來捍衛(wèi)黑格爾的被損傷的亡靈的尊嚴。馬爾海奈凱的講座顯然是針對謝林的,這就不能不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在他到來之 前,講堂里早已擠滿了人;青年人、老年人、大學生、軍官、以及天知道還有些什么人。他們坐著、站著,擁擠在一起。最后,他進來了;談話聲和嘈雜聲戛然而 止,一頂頂帽子象聽到口令似的一下子都從頭上摘了下來。他身材結實強壯;有一副思想家的嚴肅、果斷的相貌;高高的前額上披散著因絞腦汁而斑白了的頭發(fā)。他 講課時,舉止落落大方,沒有那種埋頭念講稿的學究氣,也沒有戲劇性的、故作姿態(tài)的手勢;他的態(tài)度象年輕人那樣豪爽,目光專注地望著聽眾;他講得很平靜,莊 重,慢條斯理而又流暢通達,平鋪直敘而又極富有深刻的思想,這些思想一個接著一個涌出來,后一個比前一個更能準確地擊中目標。馬爾海奈凱在講臺上以其充滿 信心、堅定不移、尊嚴莊重,同時也以自己的整個氣質所煥發(fā)的自由思想而令人肅然起敬。而今天他登上講臺時情緒更不一般,使他的聽眾比平日更加敬佩他。如果 說他在整整一個學期內耐心地忍受了謝林對已故的黑格爾以及他的哲學進行卑鄙的抨擊,如果說他一直心平氣和地聽完了謝林的講座,——這對馬爾海奈凱這樣的人 來說確實不是一件小事——那么,他可以反擊、可以用驕傲的思想在戰(zhàn)場上同傲慢的詞句較量的時刻現(xiàn)在終于到來了。他從一般的意見談起,巧妙地闡明了當前哲學 對神學的態(tài)度,以贊賞的口氣提到了施萊艾爾馬赫爾;當談到施萊艾爾馬赫爾的學生們時,他說,這些人是在施萊艾爾馬赫爾的激發(fā)人們思考的思想引導下走向哲學 的,而那些走上另一條道路的人就只好讓他們去抱怨自己吧。漸漸地他把話題轉向黑格爾哲學,很快就清楚了,他的話是針對謝林的。
他說:“黑格爾 首先要人們在哲學中超脫自己的虛榮心,要他們別以為能想出某種特殊的東西,思想似乎就能最終停留在它上面;而且,首先他不是那種滿口諾言和高談闊論的人, 他沉著地讓哲學的行動為它自身講話。在哲學上他從來不是那種總是夸耀自己的吹牛大王……不錯,現(xiàn)在誰也不會自認為如此才疏學淺,以致不能反駁黑格爾及其哲 學,而且誰要是在口袋里裝有足以駁倒他的哲學的論證,誰就一定會走運;因為在那些只承諾一定要駁倒他的哲學而后來又不實現(xiàn)自己諾言的人那里可以看到,這種 反駁是很容易取悅于人的。”
當他講到最后這幾句話時,聽眾原來就不時流露的贊同聲一下子迸發(fā)成暴風雨般的歡呼聲,神學講座上出現(xiàn)的這個新現(xiàn)象 使講授人感到十分驚訝。這就不期而然地同馬爾海奈凱論敵的那些講座需要通過布置才會在結束時勉強出現(xiàn)干巴巴的喝采聲形成了醒目的對比。馬爾海奈凱做了一個 手勢使歡呼聲平靜下來,繼續(xù)講道:
“可是所期望的這種反駁現(xiàn)在還沒有,而且,只要不是平心靜氣地對黑格爾進行科學探討,而是采取激怒、仇視、 忌妒,總而言之采取狂熱的態(tài)度,只要有人認為有了諾斯替教派和幻想就足以把哲學思想從它的寶座上推下來,所期望的這種反駁就不會有。這種反駁的首要條件當 然是正確地理解對手,看來,黑格爾在這里的某些論敵好象是和巨人搏斗的侏儒,或者象那位更加著名的、同風車搏斗的騎士。”
就廣大聽眾感興趣的 方面而言,這是馬爾海奈凱的第一講的主要內容。馬爾海奈凱再一次表明,如果事關捍衛(wèi)科學的自由,他總是勇敢地、堅持不懈地站在戰(zhàn)斗的崗位上。人們通常賦予 加布勒以黑格爾繼承人的稱號,其實,以馬爾海奈凱的性格和洞察力來說,這一稱號賦予馬爾海奈凱更合適。黑格爾用來觀察整個思維領域和分析生活現(xiàn)象的那種廣 泛、自由的眼光,也是馬爾海奈凱早已具有的。如果他不愿為了在最近五年才出現(xiàn)的發(fā)展而犧牲自己多年的信念,犧牲自己的來之不易的成果,有誰能責備他呢?馬 爾海奈凱長期與時代并進,因而有權作出科學的結論。他站在哲學的最新結論的高度,并且把這些結論作為自己的切身事業(yè)來捍衛(wèi),這是他很大的優(yōu)點。從萊奧提出 “黑格爾門徒”[48]到布魯諾·鮑威爾被解職[172],他一直是這樣做的。
此外,馬爾海奈凱的講座一結束,他就準備把講稿付印。[173]
Ⅱ
在寬敞的講堂里,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幾個大學生,他們在等待教師。門上的一張布告寫著:馮·亨寧教授舉行有關普魯士財政制度的公開報告。這個課題是畢洛 夫-庫梅洛夫[174]提到日程上來的,它就象報告人(黑格爾的老學生之一)的名字一樣引起了我的注意,然而使我感到驚奇的是,這件事顯然沒有引起人們多 大的興趣。亨寧進來了,他身材勻稱,“正當壯年”,一頭稀疏的淺發(fā);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講起課來,也許講得太詳細了一點。
他說:“普魯士同其他 許多國家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財政制度是完全建立在最新的國民經(jīng)濟科學基礎上的,到目前為止,只有它一個國家敢于把亞當·斯密及其繼承者的理論用于實 踐。例如英國本來是產(chǎn)生這些最新理論的國家,現(xiàn)在還深深陷于舊的壟斷制度和禁止性關稅制度中,法國也許陷得更深。無論是英國的哈斯基森,還是法國的杜沙特 爾都沒有能夠以比較明智的見解來克服私利,更不要說奧地利和俄國了,而普魯士堅決承認自由貿易和工業(yè)自由的原則,并且廢除了一切壟斷和禁止性關稅。這樣, 我國制度的這個方面使我們大大超過那些在其他方面、在政治自由的發(fā)展方面遠遠超越了我們的國家。如果說我們的政府在財政方面取得了如此特殊的成就,那么另 一方面也應當承認,我們的政府找到了進行這一類改革的極其有利的條件。1806年所遭受的打擊為建筑新大廈掃清了基地;代議制束縛不了政府的手腳,雖然實 行代議制能使個別的利益表現(xiàn)出來,可惜,仍然有一些頑固的老頭子,他們出于狹隘性和陰沉心理,挑剔新事物,責備它們不是歷史地產(chǎn)生的、是從抽象理論中強行 臆造出來的、不是來自實踐的;好象從1806年起歷史就停止不前了,好象實踐的缺點是它同理論一致,同科學一致;好象歷史的本質就是停滯不前,在原地兜圈 子,而不是進步,好象本來就存在不受任何理論影響的實踐!”
讓我更深入地研究一下最后這幾點吧,毫無疑問,德國的特別是普魯士的社會輿論會同 意這幾點的。早就應當堅決反對某一派關于“歷史的、有機的、自然的發(fā)展”、關于“自然國家”等喋喋不休的議論,并且在人民面前揭露這些冠冕堂皇的公式了。 如果有一些國家確實重視自己的過去并且滿足于比較緩慢的進步,那么,這對普魯士來說也是不適用的。不管普魯士發(fā)展得多快,多迅速,這也還是不夠的。我們的 過去已經(jīng)被埋葬在耶拿以前的普魯士的廢墟下[135],已經(jīng)被拿破侖入侵的洪流沖掉。什么東西束縛著我們?我們不應當繼續(xù)在腳上拖著妨礙過許多國家前進的 中世紀足枷了;過去幾個世紀的污泥再也不能粘住我們的雙腳了。因此,怎么能在這里談論歷史的發(fā)展而沒想到回到舊秩序,回到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反動勢力中最卑鄙的 反動勢力這個問題呢?這股反動勢力羞答答地要否定普魯士歷史上最光榮的年代,不管它自覺還是不自覺都是對祖國的背叛,因為它必然再次引起1806年那樣的 大災難。不,明如白晝的事實是,普魯士的財富僅僅在于理論、科學、精神的發(fā)展?;蛘邚牧硪环矫婵创@個問題,普魯士不是一個“自然”國家,而是一個由政 治,由目標明確的活動,由精神所產(chǎn)生的國家。近來,法國有人企圖把這種特點說成是我們國家最大的弱點;然而,只要正確利用這種特點,它就是我們的主要力 量。正如能自我意識的精神超越無意識的自然界一樣,普魯士只要愿意就能超越“自然”國家。正是由于普魯士各省之間差別這樣大,為了使誰都不受損失,它的制 度就只能從思想上發(fā)展;到那時各省自然會逐步合并起來,同時各自的特點也將溶化到自由的國家意識的高度統(tǒng)一中去;否則,要建立普魯士的內部立法的和民族的 統(tǒng)一體,兩個世紀的時間是不夠的,而且第一次毀滅性打擊給我國的內部聯(lián)合帶來了沒有人能承擔得了的后果。其他國家應當走的道路是由它們一定的民族特點所決 定的;我們擺脫了這種強制,我們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做;普魯士能夠置一切其他考慮于不顧而只按理性的啟示行事,它能夠學習鄰國的經(jīng)驗,而任何其他國家都做 不到,它能夠作為歐洲的模范國家,站在時代的高峰,在自己的機構中體現(xiàn)當代的完整的國家意識,——這也是任何國家都做不到的。
這是我們的使 命,普魯士正是為此而建立的。難道我們能夠由于一個過時的派別的幾句空話而拿這個前途做交易嗎?難道我們不應當聽從為我們指出體現(xiàn)全部理論精華的使命的歷 史本身嗎?我再重復一次,普魯士的基礎不在過去幾個世紀的廢墟上,而在萬古長青的精神中,這種精神在科學中獲得意識,在國家中為自己創(chuàng)造自身的自由。如果 我們放棄了精神和它的自由,那么我們就放棄了自己本身,就是出賣了自己最神圣的財富,就是扼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力,我們也就不再有資格置身于歐洲國家的行 列。那時歷史將對我們判處可怕的死刑:“你被稱在天平里顯出你的虧欠。”[注:圣經(jīng)《舊約·但以理書》第5章第27節(jié)。——編者注]
弗·恩格斯寫于1842年5月2日和24日之間
載于1842年5月10日和24日《萊茵報》第130和144號
署名:弗·奧·
原文是德文
注釋:
[48]“黑格爾門徒”一詞是在反動的歷史學家和政論家亨·萊奧的著作《黑格爾門徒。所謂指控永恒真理的文獻和論據(jù)》 (《Die Hegelingen.Actenstücke und Belege zu der s.g.Denunciation der ewigen Wahrheit》) 于1838年在哈雷出版以后才被使用的。該書是針對施特勞斯、盧格、米希勒和其他青年黑格爾派的,萊奧鄙薄他們,稱他們?yōu)?ldquo;黑格爾門徒”。——第53、 212、301、313、370、498、545、591頁。
[135]據(jù)說這句話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五講的。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在1782年10月18日給普魯士親王亨利的信中引用了這句話。
1806年10月14日,在耶拿會戰(zhàn)中,普魯士軍隊被拿破侖第一的軍隊擊敗,導致普魯士向拿破侖的法國投降。——第170、302頁。
[172]布魯諾·鮑威爾曾在波恩大學擔任講師,1842年3月底被解聘。——第301頁。
[173]菲·馬爾海奈凱《關于黑格爾哲學對基督教神學的意義的公開講演集序言》 (《Einleitung in die öffentlichen Vorlesungen über die Bedeutung der Hegelschen Philosophie in der christlichen Theologie》)1842 年柏林版。——第301頁。
[174]指畢洛夫-庫梅洛夫的《普魯士,它的國家體制、管理機關以及它對日耳曼的態(tài)度》 (《Preuβen,seine Verfassung,seine Verwaltung,sein Verhältniβ zu Deutschland》)1842 年柏林版。——第301頁。
出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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