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一九三二年陰歷十一月的某一天,大約是深晚十一時許了,我坐著一輛黃包車〔153〕,把戴在頭上的銅盆帽〔154〕挪低到眉毛以下,把吳淞路買來的一件舊的西裝大衣的領頭翻起蓋滿兩頰,由曲曲彎彎的小路到了北四川路底一路電車掉頭的地方就停下了黃包車。付了車錢,望四邊一看,沒有人"盯梢",我就迅速地走進了沿街的一座三層樓住宅房子的大門。這是一座分間出租的住宅,走進大門就是樓梯。大約是在三層樓的右首的那間房間的門口,門上有著一個同志預先告訴我的記號。我輕輕的扣了兩下,里面就出來了一位女主人。我問:"周先生在家嗎?我是×先生要我來,與×先生會面的。"女主人就很客氣的請我進去。
秋白〔155〕同志一切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的幾篇稿子和幾本書放在之華〔156〕同志的包袱里,另外他還有一個小包袱裝著他和之華的幾件換洗的衣服。我問他:"還有別的東西嗎?"他說:"沒有了。""為什么提箱也沒有一只?"我奇怪的問他。他說:"我的一生財產(chǎn)盡在于此了。"他問我:"遠不遠?""很遠,我去叫三輛黃包車。"我說著,正想下樓去叫車子,旁邊那位五十以外莊重而很關心我們的主人就說:"不用你去,我叫別人去叫黃包車。"說著就招呼女主人去叫黃包車去。這時候,秋白同志就指著那位主人問我:"你們會過嗎?"我和那位主人同時說:"沒有。"秋白同志說:"這是周先生,就是魯迅先生。"同時又指著我向周先生說:"這是×同志。""久仰得很!"我誠懇地尊敬地說了一聲。的確,我是第一次見魯迅。他穿著一件舊的灰布的棉袍子,莊重而帶著憂愁的臉色表示出非常擔心地恐怕秋白、之華和我在路上被偵探、巡捕捉了去。他問我:"深晚路上方便嗎?""正好天已下雨,我們把黃包車的篷子撐起,路上不妨事的。"我用安慰的口氣回答他。我是第一次與魯迅會面,原來不知他哪里人,聽他的說話,還多少帶著紹興口音。后來我把秋白、之華送到了他們要去的房子里,問起秋白同志,才知道魯迅確是紹興人。
一會兒女主人回頭說:"車子已經(jīng)停在門口。"我說"走吧",就幫助之華提了一個包袱,走到門口。秋白同志向魯迅說:"我要的那兩本書,請你以后就交××帶給我。"又指著我向魯迅說:"或者再請×同志到你這里來拿一下。"我就順便插口:"隔幾天我來拿。"正想開門下樓去,之華還在后頭與女主人話別。我們稍微等了一下,魯迅就向秋白同志說:"今晚上你平安到達那里以后,明天叫××來告訴我一聲,免得我擔心。"秋白同志答應了。一會兒,我們三人就出了他們的房門下樓去,魯迅和女主人在門口連連的說:"好走,不送了。"當我們下半只樓梯的時候,我回頭去望望,魯迅和女主人還在門口目送我們,看他那副莊嚴而帶著憂愁的臉色上,表現(xiàn)出非常擔心我們安全的神氣。秋白同志也回頭望了他們一眼,說:"你們進去吧。"他們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當我們走下到了二層樓梯口,才聽到三層樓上拍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秋白同志自從一九三二年××同志被捕以后,偵探到處在追逐他,病得又很重,住在魯迅家里已經(jīng)好久了。雖然魯迅當時也為暗探四面跟蹤著,但是魯迅終于把秋白同志安全地保護了幾個月。后來因為外面已經(jīng)有些"風聲",所以我們就把秋白同志搬到另一個地方。我們本來還要到魯迅家去替秋白同志拿那幾本書,我也很想再去會會魯迅,后來因為別的原因,很快的離開了上海,所以沒有再去。我這第一次的會見魯迅也就成了最后一次的會見魯迅了。
魯迅竟死了!當我讀了報紙上魯迅病卒的消息時,我腦子里一陣轟轟的聲音,坐在椅子上呆呆的出神了幾分鐘,那身穿灰布棉袍和莊嚴而帶著憂愁臉色的魯迅立刻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似乎他還在說:"深晚路上方便嗎?"
魯迅雖然死了,但是魯迅的思想?yún)s深印在中國百萬青年的腦子里。魯迅的"堅決,不妥協(xié)的反抗"的精神,永遠遺留在我們中國青年的思想里,將領著他們走上解放中華民族與解放勞動大眾的光明大道。魯迅雖死,魯迅的精神不死。
魯迅的死,是我們中華民族絕大的損失。魯迅的死,損失了一個愛護我們黨,愛護我們革命戰(zhàn)士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最好的朋友。同志們!朋友們!不用悲傷!向前進吧!魯迅一生奮斗的事業(yè),還需要我們勇敢堅決去完成。
*這是陳云同志在魯迅先生逝世一周后寫的一篇悼念文章,記述他在上海擔任中國共產(chǎn)黨臨時中央成員、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時,為將瞿秋白、楊之華同志從魯迅家中接出并轉移到別處去,同魯迅會見的經(jīng)過。本文原載中國共產(chǎn)黨在巴黎創(chuàng)刊的《救國時報》第六十四期,署名"史平"。
注釋:見《陳云文選》第一卷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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