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秋)
我國共產(chǎn)勢力,年來伸張極速。朱毛,徐向前〔99〕,賀龍〔100〕、蕭克〔101〕等赤軍,已成為中國的一強大力量。當赤軍初起時,本系星星之火,迄今則成燎原之勢。朱毛赤軍原系民國十六年國共分裂時朱德率領之葉挺、賀龍殘部及毛澤東率領之湘贛農(nóng)民軍會合而成,南京及各省軍隊征剿已歷八九載,但朱毛實力,有增無減。年來蔣委員長親身督剿,步步筑碉,滿擬一鼓殲滅之,不料朱毛早見及此,于去年十月中突圍西走,由湘粵邊而入黔,逗留于黔川滇三省一個時期,最后竟冒險突過金沙江、大渡河(此兩河均為長江上游,河寬水急)而入川,與川北徐向前會合?,F(xiàn)在中國兩大赤軍會合,聲勢大振,且軍事重心,已由東南而移到西北,剿共軍事,無論在作戰(zhàn)上運輸上皆大感困難,赤軍活動愈難抑止矣。
記者向業(yè)醫(yī),服務于南京軍者四年,前年隨南京軍五十九師于江西東黃陂〔75〕之役,被俘于赤軍。被俘之初,自思決無生還之望,但自被押解至赤區(qū)后方之瑞金后,因我系軍醫(yī),押于赤軍衛(wèi)生部,赤軍衛(wèi)生部長賀誠親自談話。當時因赤軍中軍醫(yī)甚少,他們要我在赤軍醫(yī)院服務,并稱愿照五十九師之月薪,且每月還可寄回六十元安家費。我系被俘之身,何能自主,惟赤軍尚有信用,除每月支薪外,即每月之安家費,亦曾得著家母回信按月收到。自此以后,我?guī)状伪磺仓潦侵嘬婎A備醫(yī)院,時而調回瑞金之衛(wèi)生部。赤軍中最高人物如朱、毛、林〔60〕、彭〔61〕及共黨中央局等赤區(qū)要人、亦曾屢為診病。這些名聞全國的赤色要人,我初以為兇暴異常,豈知一見之后,大出意外。毛澤東似乎一介書生,常衣灰布學生裝,暇時手執(zhí)唐詩,極善詞令。我為之診病時,招待極謙。朱德則一望而知為武人,年將五十,身衣灰布軍裝,雖患瘧疾,但仍力疾辦公,狀甚忙碌。我入室為之診病時,仍在執(zhí)筆批閱軍報。見我到,方擱筆。人亦和氣,且言談間毫無傲慢。這兩個赤軍領袖人物,實與我未見時之想象,完全不可。
去年十月中旬,南京軍已占興國,赤軍即突圍西行,我也被攜同走。這次行軍,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除在黔北之遵義府休息十余日,以及渡過金沙江后在會理縣地界休息五日以外,不分晴雨,終日行軍,由江西而湖南、廣東、廣西、貴州、四川、云南、西康〔66〕,而轉入四川之理番〔102〕、松潘。足跡幾遍大江以南,歷時八月余,約計行程一萬二千里,歷盡無數(shù)高山大川,而與徐向前會合。我以文弱之軀,經(jīng)此磨折而今日還能生還,自慶更生。但同時自幸此生竟能走遍長江及珠江流域之各省,并且到了許多夢想不到的地方,亦足自豪。至本年七月上旬,我被衛(wèi)生部長賀誠派往懋(功)〔103〕寶(興)游擊大隊當軍醫(yī),出沒于兩縣之山地。某日晨,川軍來攻,我被川軍沖散,身存之現(xiàn)洋二十余元均被民團搜去。后幸遇川軍五旅之軍醫(yī)正蔣君系昔年同學,得其幫助,由天全、雅州〔104〕、成都、重慶而搭輪回家。合家歡敘,幾如夢中。
此次赤軍拋棄數(shù)年經(jīng)營之閩贛區(qū)域而走入四川,顯系有計劃之行動。當去年退出江西以前,以我之目光觀之,則赤軍確已進行了充分準備。自五月到九月召集了赤軍新兵將近十萬人。當我與林何兩醫(yī)生(何亦系張輝瓚〔105〕部之被俘者)于八月被派至軍事工業(yè)局(赤軍各軍需工廠之管理機關)衛(wèi)生所時,見兵工廠、被服廠等各有數(shù)千工人,日夜作工,狀極忙碌。以后,九月間在《紅色中華》報(赤區(qū)中央政府機關報)登載張聞天(中央政府之人民委員會主席)之文章〔106〕,微露赤軍有拋棄江西而到赤區(qū)以外之圍剿軍事力量空虛地區(qū)活動之可能。果然,十月中,全部隊伍均行西走矣。朱毛破圍之時,除在江西留有小部隊外,朱毛率領退出江西之赤軍人馬兵伕,有八萬多人。一共黨要人幾全體隨軍。各縣共黨中下級干部之隨軍者甚多。并有婦女干部數(shù)十人,均腰懸短槍,腳穿草鞋隨軍出走。此輩娘子軍,均系身體強壯,健步如飛者,常在衛(wèi)生部招呼傷病兵。有時竟能充佚子抬傷病兵。
赤軍分兩路渡過信豐河后(一路由信豐北之王母渡,一路擊退信豐東南之古陂、新田粵軍),即在南康、大庾〔107〕兩縣之間渡過章水,突過贛州、南雄之汽車路。在古陂、新田及贛雄汽車路上,粵軍本筑有碉堡,并有守軍,但寡不敵眾,聞風逃逸。由此國軍年來包圍贛省赤軍之第一道碉堡線,全被沖破。沿途碉堡,均被赤軍及當?shù)卦购迖娛氐锉恐饺諒娰d硬買之居民拆毀。碉堡系用以進攻及封鎖赤軍者,常筑于汽車路之兩旁、重要路口及路旁之山巔。碉堡以石及磚造成,有方形或六角形不等;大小不一,有排堡、連堡及營堡。平日守軍居于堡內,有步槍、機關槍之槍洞,可以向外射擊。出入碉堡只有一小門,遇有赤軍進攻,守碉兵士即閉門固守,向外射擊。此種碉堡對赤軍軍事行動妨害甚大,故赤軍須拆毀之;而守碉兵士平日對居民不守紀律,故赤軍一至,居民亦起而拆毀碉堡。赤軍一出封鎖線,如虎添翼,即猛撲湘粵邊之汝城(湘境)、城口(粵之仁化北),旋即占領城口,粵軍之軍用煤油幾千箱及大批彈藥均被赤軍奪去?;涇娫诔强谂c湘南汝城、桂東相連之碉堡線(即國軍第二道封鎖線)即被突破,碉堡全被拆毀。此時,赤軍銳不可當,中央軍遠在湘贛邊,粵軍只圖自保,湘軍則何能獨力抵御,且早已聞風遠走。故赤軍未遇抵抗即占領宜章城,通過粵漢路之汽車線(此為國軍之第三道封鎖線),照例拆毀碉堡,前鋒即占領臨武、嘉禾、藍山。此時湘軍李云杰部從寧遠南下,擬在天堂圩附江攔擊赤軍,豈知在天堂圩反被赤軍包圍,全部擊潰,狼狽北退,赤軍又獲槍彈不少。此時也,赤軍勢如破竹,分兩路:一出道州〔108〕,一出江華、永明〔109〕,城市悉被占領,即全部渡過瀟水。南京軍及湘軍此時跟蹤追剿,已無能為,僅派少數(shù)部隊,尾隨赤軍監(jiān)視。而薛岳、周渾元〔110〕及湘軍之大部集中湘江沿岸之零陵(湘境)、全州(桂境),命桂軍集中灌陽、興安。當時蔣委員長之計劃,擬以大兵攔阻赤軍渡江,并從北方驅逐赤軍入桂,使赤軍與桂軍兩敗俱傷,以便坐收漁利。但桂軍李(宗仁)白(崇禧)深知此隱,故一方懼怕?lián)p失實力,同時并懼赤軍不能過江則必然停留桂省或桂林附近活動,則薛周兩縱隊將尾隨赤軍之后,而深入廣西,桂省大權將落南京政府之手,所以將興安桂軍向南撤退。薛周及湘軍在全州單方出擊,不能阻止赤軍渡江。赤軍渡過湘江,把沿湘江兩岸汽車路上之碉堡拆毀(此為國軍第四道封鎖線)。赤軍一出此四道封鎖線,如虎出柙,可以東奔西突矣。微聞興安桂軍之撤退,系與赤軍訂立互不侵犯條約。而南京政府蔣委員長幾年來碉堡政策與剿共軍事,全部付之東流矣。
赤軍當時之喜悅,真是無以形容。赤軍政治部印編一歌曲,系用中國馬號進行曲舊譜,教赤軍兵士唱,因此我所在之總衛(wèi)生部之二百多個看護生(都是十五六歲者),天天高唱入云。這一歌曲之調句是表示赤軍之喜悅和對于蔣委員長之碉堡政策的譏笑。歌詞云:"共產(chǎn)黨領導真正確,人民擁護真真多,紅軍打仗真英勇,粉碎了國民黨的烏龜殼(意即國軍之碉堡),我們真快樂,我們真快樂,我們真快樂。"
赤軍之所以能突破重圍,不僅在于有軍事力量,而且在于深得民心。即如赤軍人湘南時,資興、郴州、宜章一帶,為昔年朱毛久經(jīng)活動之區(qū)域,居民受共黨之宣傳甚深,故見赤軍此次復來,沿途燒茶送水,招待赤軍。我在行軍時見每過一村一鎮(zhèn),男女老幼立于路旁,觀者如堵。而且湘南各縣在幾年前,朱毛在此活動時,已有居民加入赤軍者。故此次赤軍路過時,此輩赤軍之家屬,聞風早在路口探問其子侄還在赤軍否。總衛(wèi)生部之管理科長(如南京軍之司務長)即為宜章之文明司人,當日路過文明司時,其老母在路邊迎接。但隊伍休息十五分鐘即前進。管理科長向衛(wèi)生部之主任參謀(當時衛(wèi)生部為一個梯隊)告假兩小時,回家一次。當日按時歸隊,又帶了十一個農(nóng)民來當赤軍,兩個當伕子(一個伕子以后即與我挑行李),又攜來家制極甜之白酒(以米制的,遠優(yōu)于江西所產(chǎn))分給我等。
湘南農(nóng)民之所以能接受共黨宣傳者,半由于共黨之活動,半由于當?shù)赝梁懒蛹澠饺掌蹓恨r(nóng)民之故。昔年朱毛退出湘南時,當?shù)厣虾阑剜l(xiāng)以后,以搜共為名,敲榨農(nóng)民,因此農(nóng)民以冤報冤,甚之農(nóng)民有如此痛恨者,據(jù)由管理科長代我招來之伕子云:"前幾天我們街上早在傳說紅軍要來了,我們村上前五年受那個李區(qū)長害的三十余家,就秘密商量,暗中監(jiān)視李區(qū)長的行動。前天早晨團防退出文明司時,這三十余家百余男女即在離鎮(zhèn)二十余里之某村中,捉獲李區(qū)長,當日上午十二點鐘即把李區(qū)長送到紅軍司令部,而且還領了一連紅軍上山搜出團防的長短槍二十余枝。現(xiàn)在這三十余家有五十一個人都當紅軍了。"他又繼續(xù)說:"紅軍來了,我們窮人才有一口飯吃,不說別的,像我這樣當挑伕,每兩天工錢就一元,而且先付十天工資安家。我家里那兩個村子上前昨兩天即有八十八個人去當紅軍挑伕了。"湘南農(nóng)民之相信共黨有如此之深,而且不是一處。在湘南以至全州附近渡過湘江時,所過城鎮(zhèn)鄉(xiāng)村,都是如此。至此而我更深嘆剿共之不易矣。
赤軍之所以能得民心者,不僅在于鄉(xiāng)村農(nóng)民擁護赤軍"打土豪,分土地"、"沒收土豪劣紳的谷米分給農(nóng)民"之宣傳和行動,而且在于軍隊有紀律。朱毛赤軍中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內容我已記不清),確使赤軍兵士遵守。不說旁的,即如進延壽圩(湘南大鎮(zhèn))、宜章城時,赤軍所用蘇維埃銀行鈔票,均按日兌現(xiàn)。所以除幾家大店主自懼有土劣之嫌者逃走以外,全城店鋪照常營業(yè),而且莫不利市三倍。這一點我在南京軍中已服務多年,在鄉(xiāng)僻之區(qū)行軍或駐軍時,均未見過。而且因為對于中央銀行鈔票之行使,過去各省門戶之見特深,許多地方未設分行,當然不能兌現(xiàn)。故軍隊一到時,僅憑該軍官長之一紙命令"按市通用",而又無兌現(xiàn)機關,使商民對中央銀行鈔票反生疑慮。特別是兵士不守紀律,由此造成居民中不好印象。
還有一事為國民黨及國軍所無者,亦使我有深感者:赤軍路過宜章時,在粵漢鐵道(未筑成,現(xiàn)在只通汽車)上有修路工人四百余,內有幾個共產(chǎn)黨員,已秘密活動幾年。且內中有一學生,亦為該黨所派在修路工人中活動者。赤軍來時,全數(shù)工人加入赤軍。當我路過該處時,正見修路工人在持槍上操,赤軍已派軍官去訓練,而該共黨學生作修路工幾年者已當政治委員(赤軍營以上都有政治委員,職權甚大),正在向修路工人演講。此事深深使我憶起,國民革命軍北伐時,各處民眾響應,北伐軍勢如破竹,正如王者之師。自國共分裂以后,像北伐時民眾響應之事,已銷聲匿跡。反之,全國人心,大都失望。共黨分子如此埋頭苦干,而返視國民黨員,則徒爭名利,何曾見一個在東三省日本勢力下埋頭苦干的人!我深感共黨自有其社會上根深蒂固之潛勢力,剿共與消滅共黨決難成功也。
赤軍渡過湘江之后,已使當時薛周兩軍與桂軍之迎頭攔阻完全失敗,而且尾追亦極困難。因為赤軍渡過湘江以后,即上越城嶺之西延山脈〔111〕,山勢連綿,追剿軍無法包圍。赤軍之后衛(wèi)節(jié)節(jié)抵抗,而赤軍前鋒即向湘黔邊西進。
赤軍之能夠翻過越城嶺之西延山脈,而且在此山高人跡稀少之區(qū),未受損失者,確是赤軍上至首領下至兵伕具有刻苦耐勞與其他各種優(yōu)點,而這些都為國軍所不及者。
西延山脈之高峰老山界,確為我十幾年來第一次上過的高山。千家寺是在老山界的山腳下。我記得是一天的下午,總衛(wèi)生部才抵千家寺,當時休息吃飯后,即上山。上了二十里,到一小村子,只七八家人戶。此時太陽西下,伕子、馬伕均忙于找火把。過一下黑了,隊伍還是前進??墒且驗殛犖橹杏行?人沒有找到火把(因為人家少,找不到火把的材料),在黑夜里黑摸,走得慢得很。我在第六連的先頭走,簡直是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停一下。天氣又冷,風又大,山又高,山下的泉水的流聲如萬馬奔騰。。人又疲倦,可是不敢合眼,因為路太狹了,只有一海關尺(112)闊的路。有一個看護生在行軍時,因為天黑未找火把,再加上睡眼朦朧地走著,忽然一失足滾入水溝里去了。當時就命傳令兵執(zhí)了火把,慢慢地拉住樹根攀到水溝里,可是那個看護生已經(jīng)跌得不只滿身泥水,而且不能言語了。這就警惕了各人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走著。因為走得慢,即使下午預備了火把的人,也已經(jīng)把兩三個火把燒光了,以后簡直前后看不見火把了,只有稀稀地看見幾個馬燈的燈光在走動。隊伍越走越慢了。走幾步,停五分十分鐘,既不像走路,也不像休息。時間已經(jīng)是次晨兩點鐘了,前面順次序地傳下了司令員的口頭命令:"各連隊隨地靠路旁露營,各連火伕到前面煮飯。"同時大家又順次序地喊:"向后傳......。"實在太疲倦了,不管地下是濕是干的,大家就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下把被單往身上一蓋就睡。人生再沒有比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睡得舒服的,不要兩分鐘已經(jīng)鼻息呼呼地入睡鄉(xiāng)了。
次晨天尚未明,吹號,起身,吃飯,并且各人還帶了午飯,據(jù)當?shù)鼐用裾f,此地到唐莊還有六十里,而上山還有四十里。
山實在太聳了,因此隊伍走不快。的確空身上山還要腳酸氣喘,而那些伕子還要挑上三十五斤的擔子,真是不容易。
在我們總衛(wèi)生部先頭走的是赤軍總政治部,而蘇維埃中央政府之要人林祖涵〔113〕、徐特立等亦均與總政治部同一行列,故我時與林徐路遇。當日上老山界時,我見林徐兩人亦正步行上山。林祖涵為蘇維埃中央政府財政部長,曾與孫中山共事,創(chuàng)辦同盟會,領導辛亥革命;北伐時為國民革命軍第六軍黨代表,在赤區(qū)所有財政均出其一手計劃。林年將五十,白發(fā)童顏,身體甚健,在八月余的行軍中,林只騎十八天馬,經(jīng)常步行。徐特立為教育部副部長,年逾五十。赤軍離江西時,徐本有一馬,但半途因知傷兵缺乏驢馬,徐竟轉送給衛(wèi)生部之傷兵,而其本人則步行。此林徐兩老之潔身自好,愈老愈壯之精神,誠非南京政府之要人可比擬也。
老山界這個山高得非常使人發(fā)急,到了一個山頂,見前面只有一個高峰了,不料上了那個高峰,前面還有一個高峰。這樣一個又一個地爬著高山,大家不停喘氣和汗流浹背。正在這個時候,忽聽見隱隱有留聲機的聲音,正唱著:"罵一聲毛延壽你賣國的奸賊......。"一張片子唱完,又聽見一陣歌聲:"同志們快起來拿刀槍,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要打倒帝國主義國民黨......。"原來是政治部的宣傳隊正擺著宣傳棚,為鼓勵行軍、提起部隊的精神,使之忘卻行軍之疲勞。在宣傳棚旁邊的石頭上,拿粉筆寫著:"同志們努力啊!還有二十五里就到山頂了。""競賽一下,誰先上山頂?"經(jīng)過宣傳棚的留聲機和唱歌,的確我們把上山的疲倦忘掉了。我們隊伍內的那些小看護生也唱起來了:"......罵一聲×××〔114〕你賣國的奸賊......為什么投日本,你喪盡了良心。"這樣一唱,又到處引起唱著:"粉碎了國民黨的烏龜殼,我們真快樂......。"唱了一陣以后,大家還是照著路向上走,這樣走了共有十二個高峰,才到山頂。當然到了山之最高頂,大家就興高采烈,精神也興奮了。時間已經(jīng)下午四時了,但是八十里路的高山,終于走到了山頂。
從山頂?shù)教魄f,名為二十里,實在將近三十五里,所以大家又走了一節(jié)黑路,當晚就到唐莊宿營。
八十里路的老山界,比之后來赤軍所過的高山看來當然不算高。但是赤軍在高山上兩天兩晚的不斷地行軍,而沒有多少掉隊落伍的兵伕(衛(wèi)生部的病員都到齊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實在是由于赤軍中兵扶的團結,同時在山上行軍中,赤軍政治部能設法以減少行軍疲勞及提起行軍精神,如用宣傳棚等等,這確是他們設想得周到。
赤軍在西延山脈周圍遭遇了極多困難。最重要困難之一,就是赤軍每到一處,全村全鎮(zhèn)房屋、糧食統(tǒng)統(tǒng)燒了。究竟是誰燒的呢?開始老百姓傳說是赤軍燒的,但是事實上我不能完全相信,因為許多鎮(zhèn)市在赤軍未到前已在火燒了,這樣難道是赤軍自造困難嗎?把房屋、糧食統(tǒng)統(tǒng)燒光,豈非使赤軍自己無處住無處吃嗎?后來這個事情水落石出了。當赤軍駐廣南寨(廣西龍勝縣之西北)時,我們總衛(wèi)生部于次晨集合于廣南寨鎮(zhèn)外田野間而快將出發(fā)時,忽見鎮(zhèn)內三處房屋同時起火,顯系有人放火??傂l(wèi)生部司令員賀誠即下令警備連回鎮(zhèn)搜索,忽然捉到七八個穿赤軍軍裝的放火人來。一問他們,都是廣西口音,就供出他們是龍勝縣政府所派,專燒民房,每日得大洋兩元,作用在一方使赤軍無處住,不得食,一方則引起居民對于赤軍之懷恨。一詢其何處得來軍衣,均說縣政府捉獲赤軍之掉隊落伍兵扶,殺之而剝去其軍服,即由所派之放火人穿上赤軍軍服,冒充赤軍。放火之后,使居民憤恨赤軍。這幾個人已放火燒了好幾個鎮(zhèn)市了。他們穿上赤軍軍衣,冒充有病而掉伍者,天天隨在赤軍隊伍后面走,或者冒充赤軍之偵察隊,在赤軍將來時,先放火燒屋。
總衛(wèi)生部長賀誠當然不是一個笨人。他聽了他們如此說后,即傳令部隊大家去救火。救熄后,召集全鎮(zhèn)居民來開會,當場要這放火的冒充赤軍的七八人在居民面前自供。結果,幾百居民立刻動手,把這七八人一頓拳足,打得那幾個人氣都快沒有了。賀誠忽然又勸止說:"這是廣西軍閥官僚一方面誣害紅軍,一方面是殘酷地使你們年終的時候,弄得無家可歸。紅軍是幫助百姓的,我們幫助你們救火?,F(xiàn)在你們太可憐了,哪家房子被燒的,紅軍愿把沒收土豪的洋錢救濟你們。大家到那邊去領。這幾個放火的人,大家愿意怎樣辦呢?"一經(jīng)賀誠的演說,數(shù)百居民眾口一聲要求槍斃這七八個人。結果把這七八個人拖到鎮(zhèn)外去了,大家跟著去,一會兒又回來在一個空場角上的桌子上領洋錢。忽一會就有五六十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到賀誠面前說:"我們要當紅軍。"結果就有一百多人連續(xù)地寫上名字當紅軍了。
我于此事深深感覺,桂軍領袖白崇禧氏,雖有小諸葛之稱,但派人縱火以嫁禍于赤軍之舉,終屬太慘,且也不智。如廣南寨之事,豈非反增居民對于地方當局之惡感而助赤軍以取得民心乎!
赤軍由廣南寨西北進,即為兩河口〔115〕與牛皮山,地處桂湘交界,由此下山西通湘之通道,北通綏寧,南通三江。當時薛周兩縱隊及湘軍大部集中于城步、綏寧、靖縣、會同等縣以阻赤軍北上與賀龍、蕭克之赤軍會合。桂軍以一部扼于桂湘邊以阻赤軍南下,并以一部尾追赤軍。當時赤軍前鋒已占通道縣,即避實就虛而徑趨貴州之黎平府。
貴州東部與北部之守軍為侯之擔部兩個師。侯之擔本為貴州三首領之一(玉家烈、猶國才、侯之擔),兵力雖號稱兩師,但槍彈均系其赤水兵工廠所土造,且無新式武器。這樣兵力,如何能當朱毛赤軍。故赤軍分路連占錦屏、柳霽〔116〕、劍河、臺拱〔117〕,而入鎮(zhèn)遠占領通貴陽之汽車線侯之擔部可憐連戰(zhàn)連敗,直敗至烏江邊。王家烈部此時在新黃平扼守,但亦被赤軍擊敗,棄城而走。此時赤軍即完全占領鎮(zhèn)遠、施秉、黃平。
赤軍由湖南轉人貴州,此時確繳獲不少。侯之擔部至少一師人被繳械,并連失黎平、黃平、鎮(zhèn)遠三府城,尤其鎮(zhèn)遠為通湘西之商業(yè)重鎮(zhèn),赤軍將各城市所存布匹購買一空。連戰(zhàn)連進,此時赤軍士氣極旺,服裝整潔。部隊中都穿上了新軍裝。在湘南之疲勞狀態(tài),已一掃而空矣。
貴州居民之貧苦真是遠非我等居住于江浙十里洋場者所能想象。做莊稼的(農(nóng)民)冬穿單衣,且無完整者。每人有一件已補縫千百次的"家常衣",小孩則隆冬還是一絲不掛。當我等行軍經(jīng)過時,立于路邊之小孩,正在發(fā)抖。而居民唯一御冬之物,即為"烤火"。也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在這個貧窮的地域中,煤炭卻到處可得。上海賣三十余元一噸之無煙煤,那里只要一吊錢,而且一元大洋要兌二十余吊。當我等行經(jīng)劍河縣附近之某村落時,見路邊有一老婦與一童子,身穿單衣,倒于路邊,氣息尚存。詢之,始知為當?shù)剞r(nóng)家婦,秋收之后,所收獲之谷米,盡交紳糧(地租),自己則終日乞食,因今日氣候驟寒,且晨起即未得食,故倒臥路旁。正詢問間,赤軍領袖毛澤東至,告以老婦所言。當時毛即時從身上脫下毛線衣一件及行李中取出布被單一條,授于老婦,并命人給以白米一斗。老婦則連連道謝含笑而去。
貴州東部各縣之苗家甚多。過去我見《東方雜志》或其他游記上所載苗家之照片及村落,此次則親睹苗家而且住于苗家。苗民自稱苗家,稱漢人為漢家。漢人向來欺侮苗家,故苗漢之間時相械斗。此處苗家身穿漢服,女裝如清末民初之闊邊長衣大袖之服裝。苗語則與漢語全不相同。惟一般苗民皆能漢語。苗家好武,常身攜利刃。在黔東之苗家已與漢人相處甚久,除城市外四處都住苗家,間有漢人同住者。苗家之房屋系用木板制成,上覆草或松樹皮,屋之周圍用木編之籬繞一圈。苗家食物為玉黍,但間有白米者。惟苗家無存米,只儲谷子于樹杈上所筑之谷倉內,每天吃米,每天打谷子。
赤軍一入貴州,更盡力在漢民、苗民中活動。赤軍以民族平等、解放苗家,反對貴州軍閥壓迫苗家等之宣傳取得苗家之擁護,并鼓動苗家、漢人到當?shù)仄饺諌浩葷h苗貧民之區(qū)公所長等的家里,把財物谷子散給漢苗民。間有繳獲反團槍支者,亦發(fā)給苗家,武裝苗民。赤軍時時防備不使引起與苗家的沖突,而且處處給苗家以利益。如赤軍在黎平時,政治部即通告各部隊,在苗家區(qū)域中絕對遵守紀律,并叫赤軍兵士每人備一件東西送給苗家。
貴州之一般貧苦漢人與苗家,確受赤軍之宣傳甚大。當蕭克由湘邊轉入湘西時,亦由此經(jīng)過,亦給當?shù)貪h苗居民以好感。故朱毛赤軍一至,漢苗人民非但不逃,且有大批加入赤軍者,并有時詢赤軍何時"安民"者。赤軍因有漢苗人民之助,故在此貧瘠之區(qū)未受饑餓。
貴州漢苗貧民之所以接受赤軍之宣傳者,不僅因赤軍之活動的結果,亦由貴州當?shù)刂澒傥劾?、土豪劣紳所造成。貴州人民受軍閥之壓迫,亦非江浙人士所能想象。軍隊則抽丁、苛捐雜稅、勒種煙苗〔118〕,使農(nóng)民之生活,終年辛勤而不得一飽,此次赤軍入黔,侯之擔已勒收過兩次"剿赤捐"。軍隊既不能衛(wèi)民而反是害民,此實為共黨取得人心之一大助力也。
一入貴州,除見居民之貧困而外,尚有三事,為長江流域所未見者,即是:一為鴉片滿地;一為天天下一絲絲的毛毛雨;一為處處是高山峻嶺,找不到如湘贛兩省之平地,更說不上江浙之平原矣。所以地圖上有形容貴州地方情形之言曰:"天無三日睛,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確符事實。入黔兩月,未嘗連晴三天。
烏江戰(zhàn)役為赤軍入黔以來第一次激戰(zhàn)。當時侯之擔部扼守烏江北岸,赤軍則占余慶、甕安兩城,向烏江邊之猴場前進。猴場為黔北四大場之一,商業(yè)極盛。我至猴場時赤軍已占三日矣。此時正值陽歷新年,到處布滿赤軍之布告與標語。赤軍中每人發(fā)過年費,商店及小販莫不利市三倍。此處居民多能道"蕭軍長"(即赤軍蕭克部)經(jīng)過猴場之情形者。此時因為赤軍驅逐烏江北岸之侯部尚未成功,故后方部隊在猴場停止。第二日見一老者攜一病者至,詢之則稱贛之蓮花人,系蕭克部赤軍過此時所留養(yǎng)居民家中之病兵,現(xiàn)在病將愈,愿隨朱毛赤軍去。后將此人送給司令部去。此事亦使我感覺赤軍兵士之深受共黨之訓練與對共黨信仰之深。
第三日部隊都向烏江邊之江界河前進。一至江邊,則深嘆烏江確為軍事上的天險。河之兩岸,均為高山絕壁,河面之寬,遠過湘江,水流之急,為一秒鐘三米特〔119〕之流速。赤軍以竹子架一浮橋,不用一船,人行其上,不能負重,而每人行列須隔一米特。赤軍奪獲一船,用以載渡無線電機械及馬匹者。我等走上竹子浮橋時,見兩旁水流甚急,心甚惴惴。渡過河之北岸,即上高山。山上險要處,侯部所筑之工事,累累在目。
烏江戰(zhàn)役中有赤軍之傷兵七名及黔軍之傷兵兩名,均由總衛(wèi)生部之擔架隊抬著。我為之治傷時,詢及一輕傷者,據(jù)云烏江戰(zhàn)役之經(jīng)過如下:
侯部在河北工事中扼守時,赤軍于拂曉時依樹木竹林之隱蔽而接近江邊。赤軍當即以機槍、迫擊炮攻擊對岸侯部,侯部立即還擊。但侯部之手提機槍及花機關都系赤水兵工廠所土造者,射力不遠,不能達南岸,所以赤軍做好了幾個以竹捆成之竹排子后,即沖下河邊。以工兵連之二部及步兵連之一部架竹排強渡過河。但水流太急,第一次之兩個竹排子全被水流沖入下游。但赤軍并不因此氣餒,又有六七個竹排一齊過河。這次有六個排子達到北岸,赤軍即一躍登岸,驅逐河邊工事內之侯部而占領其工事。侯部即退守半山之工事,同時向下射擊。此時也,赤軍堅守河邊工事,河之南岸繼續(xù)放竹排載赤軍過河。三小時后,赤軍以奇兵由上游十二里處偷渡一團人,向下游之侯部側擊,并抄襲侯部之后。這樣侯部一部被繳槍,一部突圍而向團溪〔120〕、遵義退走。赤軍則一方架橋,一方追擊。指揮烏江戰(zhàn)役之紅軍軍官為劉怕承,四川有名之軍官,曾擊敗吳佩孚〔121〕,并為四川軍隊中極有聲威者。在川時已加入共黨。國共分裂后,曾領導四川軍隊于滬州起事。
赤軍渡過烏江之后,侯之擔殘部已無抵抗能力。故赤軍于占團溪后乘勝直追,在兩百里路中節(jié)節(jié)追擊,不停留地攻擊前進,終于在第三日上午三時占領遵義城。同時赤軍右路即占湄潭、綏陽,中路占桐梓城與川黔邊之松坎場,擊敗川軍廖澤旅,大有乘勝入重慶的形勢。當時重慶富豪頓現(xiàn)不安,川省匯款至上海之匯水〔122〕,增至百分之七十。人心不安,可見一斑。但赤軍消滅侯部后,并未前進,在遵義、桐梓、湄潭、綏陽休養(yǎng)兵力。
此次赤軍入黔北后,確使赤軍得到極大之收獲。
收獲之一:赤軍擊敗侯之擔兩師,大部槍彈多被赤軍繳去,赤軍武器彈藥因此得一補充。赤軍以此而擊敗二進遵義時之王家烈之兩師與南京追剿軍薛岳之兩師。此種小軍閥在剿赤聲中不知淘汰幾多。平日魚肉人民,一旦有事,則兵敗師喪,而以槍彈濟赤軍,故赤軍稱南京及各省軍隊之長官為輸送隊長,稱蔣委員長為輸送總指揮。誠屬刻薄之至。
赤軍收獲之二:使赤軍在黔北休養(yǎng)十二天,而這十二天的休息,使赤軍在湘南之疲勞,完全恢復,精神一振;使以后之戰(zhàn)爭,不僅戰(zhàn)斗力不減,反如生龍活虎。
當時赤軍之所以能得休息十二天者,由于南京進剿軍薛周兩部急急進貴陽城,爭奪貴陽地盤,不愿向赤軍攻擊,深懼犧牲自己實力。然而侯之擔、王家烈等小軍閥之命運則均至末路矣。薛岳用彼等以當赤軍之鋒,借赤軍之力以除其實力,結果王家烈、侯之擔實力一完,不是槍斃,就是下野。南京軍此種辦法,莫怪各省當局均有飛鳥盡良弓藏之嘆,大有畏南京軍甚于畏赤軍之慨。因赤軍只在鄉(xiāng)僻之區(qū),而南京軍名正言順,則可以取其地盤,驅之以御赤軍,而使其實力喪失也。惟此種情形,亦是俗語所云:"斧頭吃鑿子,鑿子吃木頭。"薛岳之被命為追剿部隊,亦非薛岳所愿也。
赤軍收獲之三:莫大于收獲人心。因赤軍在黔東之紀律較侯之擔部好得多,此事已風傳黔省。因此遵義城之商民非但不逃,而且孤兒習藝所、學校學生及商民貧民等成群結隊,懸旗歡迎赤軍,旗上高書歡迎蘇維埃政府毛主席、歡迎紅軍總司令朱德。朱毛兩赤軍首領竟在歡迎聲與爆竹聲中進入遵義城,在城門口空場上與歡迎代表一一握手后,即略略與歡迎之民眾講一些話,并表示感謝歡迎,赤軍愿為黔民解除痛苦。
赤軍于第三天在第三中學操場開民眾大會,朱毛親自出席,工農(nóng)、學生、商民被宣傳而執(zhí)旗參加大會者將萬人。朱德大講其赤軍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并說赤軍愿意聯(lián)合國內各界人民、各方軍隊一致抗日。毛澤東則大講其蘇維埃政權不收苛捐雜稅、全民選舉及主張抗日等等。
赤軍這種宣傳,影響黔省人心極大。赤軍在這個大會上成立革命委員會,并真有幾十個學生、工農(nóng)、商民當選并演講,且內有教育界分子。革命委員會成立后,不幾日就成立了幾百人的抗捐隊,自動去清查貪官污吏,沒收其財產(chǎn),當場鳴鑼聚眾散發(fā)。貧民之集在縣公署(駐總政治部)天井中等發(fā)"土豪衣服"者何止千數(shù)。
赤軍一方宣傳,一方招募赤軍新兵。十二天中確有四五千人加入赤軍。此輩均系川黔滇籍之貧民或退伍者,對于川黔滇之地方情形均熟悉。此輩加入赤軍,對于赤軍有莫大之作用。以后朱毛之能轉戰(zhàn)于黔北者,此輩出力甚大也。
赤軍辦事之敏捷,我在國軍中亦未見者。赤軍進遵義城后第二日,被服廠、修械所、糧秣廠均已開辦,新兵之軍裝不久即發(fā)出,舊槍即修理完竣。
總衛(wèi)生部所有之傷病兵約三百余人,在此休息期中,有十分之八醫(yī)愈出院。赤軍總司令朱德曾親至總衛(wèi)生部之病房,慰問傷病兵,與參加烏江戰(zhàn)役之赤軍受傷兵士談話半小時。當時有烏江戰(zhàn)役中侯之擔部之傷兵二名為總衛(wèi)生部收容而為其醫(yī)治者,朱德亦略與其談話,囑他們安心靜養(yǎng)。
我以駐軍有暇,曾步游遵義全城。遵義地處黔北要沖,有汽車路北通川邊之松坎場,自遵義向南,越烏江而直達貴陽。遵義為黔省通川重慶之要埠,因地處川邊,故風俗習慣及商業(yè)情形,均與川省有密切關系。遵義城有新舊兩城,新城為商業(yè)集中之區(qū),舊城為官署與住宅區(qū)域。兩城之間有小河,中貫以石橋。城中官署廟宇,當時悉被赤軍駐滿。據(jù)聞黔軍柏輝章師長之公館(在舊城)駐有赤軍總司令部,朱毛即駐于此。遵義全城有男女中學校五六所,赤軍對于學校機關不駐兵,以示維護教育,但各校均未上課。惟赤軍對于青年學生曾特殊注意,派人組織抗日救國會及赤軍之友社等等。所以赤軍進城之第一日即有幾十男女學生,大部為中等學校學生,執(zhí)旗在街上演講,為赤軍演說。當我步至縣立三中時,見操場上有該校學生之籃球隊與赤軍籃球隊正在比賽。赤軍球藝甚精,因平日提倡體育甚力。赤軍想盡方法鼓動青年學子,由此亦可見赤軍對于青年學子之注意焉。
尤有一事可記者:當赤軍在遵義成立革命委員會時,有一女學生名李小俠者,年約二十,同情赤軍,在大會上演講,后被舉為革命委員之一,為當?shù)貙W生中之長于交際者。當赤軍退出遵義時,李小俠亦隨紅軍而去。聞黔軍進入遵義以后,李小俠之家屬有七十歲之祖母,并有父母及一弟,均為王家烈氏槍殺。待紅軍二進遵義城時,李小俠已不能再見其全家矣。因此李小俠活動益積極。后聞赤軍逼近貴陽時,李曾單身混人貴陽城中進行密謀。以后此黔北女將不知還在否。
當我步行遵義全城時,只見三種店鋪,門庭若市:一為洋貨鋪,套鞋、面巾莫不售賣一空;二為書店,遵義城有書店三家,間有上海、南京之雜志出售,此三家書店之新舊書籍、鉛筆、抄簿、均售賣一空;三為酒肆,全城面館、酒樓,莫不利市三倍。遵城酒肆中頗饒川菜滋味,我亦同二三人去過一次,回鍋肉、辣子雞及各種泡菜,均饒川味,且價極廉。
赤軍在遵義時,所以商店照常營業(yè)者,系因赤軍之蘇維埃紙票按日均兌現(xiàn)。赤軍沒收黔省主席王家烈氏所經(jīng)營之鹽行值幾十萬元,王家烈氏向上海南洋煙草公司所定購之白金龍香煙值五萬元。準備舊歷年節(jié)以慰薛岳軍隊者,均被赤軍截獲沒收。赤軍除以此鹽及香煙一部在遵義、桐梓兩城發(fā)給貧民外,其余出售。每赤軍鈔洋一元可買鹽七斤,可買白金龍香煙四罐,價值遠賤于平昔。故赤軍以鹽及香煙兩項收入之現(xiàn)洋兌付紙鈔也。
赤軍在黔北休息十二天后,即全部經(jīng)桐梓、習水而由土城渡過赤水河,向川南前進。
桐梓縣為黔北入川的門戶,縣城不大,自南至北只一里余,但有一特點,足使我永遠不忘者,桐梓城為貴州歷年來該省軍政領袖之家鄉(xiāng),故有美麗堂皇之洋樓數(shù)十座。這些洋房,都屬貴州歷年來之軍政要人的。而在洋房之旁則有無數(shù)鄙陋之草屋。軍政要人之門前有汽車,可以來往于遵義及川邊,而貧民則背負背斗(云貴川幾省運夫及小販,不用肩挑而用背斗),終年辛勞而不得飽。貧富之分,宛然如畫。
自桐梓經(jīng)良村至赤水縣之土城,均系大路,地勢均向上,間有幾段筑有汽車路基。但此種汽車路,確為中國最難行之汽車路。我經(jīng)過時,正值下雪,故路上濕而且滑,行路之難莫甚于此。當我上桐梓西門外之高山時,見赤軍領袖毛澤東正手提竹杖步行上山,兩腳污泥及膝,且滿身沾泥,恐系路滑跌于污泥中所致。
赤軍由土城、太平渡兩鎮(zhèn)架浮橋渡過赤水河,向古藺以南前進,此即由貴州而入四川省矣。以后經(jīng)川黔邊沿赤水河上游西走,經(jīng)過許多小路,為赤軍西行以來湘黔兩省從未經(jīng)過之小路,尤以兩河隘為最險要。由兩河隘進威信縣為三十里,兩邊削壁中有水溝,一邊山崖上鑿一人行道而通過,只要道路破壞五尺,軍隊即無法通過。歷盡無數(shù)困難,而到達云南之威信縣(舊名扎西,在滇黔邊)。部隊達到威信之時,正系舊歷正月初三〔123〕。即在該縣休息一天。但氣候嚴寒,夜間降雪。
云南之民族問題,值得注意者,龍云〔124〕為彝家,云南軍隊與政府中上級官員,都屬彝家,漢人則受壓迫。故赤軍未到威信時,在某一鄉(xiāng)村中,曾有北京大學畢業(yè)而曾任云南某縣縣長者,晤赤軍首領,愿率當?shù)孛駡F并可號召各縣民團助赤軍進攻云南,為漢人解除壓迫。赤軍在此區(qū)域時,以各民族解放為口號,以取得漢回苗各民族的同情。以后,赤軍曾以羅炳輝〔125〕(云南人,久在云南軍隊中服務,曾屬朱培德部下。早為秘密共產(chǎn)黨員。在江西吉安為民團指揮時,率幾百民團加入赤軍)的九軍團在畢節(jié)、宣威、東川一帶活動,漢回苗民之加入紅軍者五六千人,震動全滇。滇民盛傳赤軍有一苗民籍之羅軍長要回滇驅逐龍云。羅之聲名,亦以大振。但赤軍雖反對龍云彝家壓迫漢回苗民,同時卻對一般彝民,則似民族平等、反對大漢民族主義等等進行宣傳。
赤軍原定計劃本擬由威信繼續(xù)西進,渡過牛欄江而入川。但在威信休息一天之后,忽然又向東回,恐系當時局勢不能過江,故不冒險。但赤軍之忽然折回黔北,確出川黔軍隊意料之外。川軍本在北面與赤軍并行向西追擊,以便迅速馳赴江邊扼阻。而赤軍之忽然由威信折回赤水河東,待川軍發(fā)覺而折回時,赤軍已渡赤水河而占桐梓、婁山關。赤軍此種狡猾機動之作戰(zhàn)方法,常以出奇制勝,此均為朱德、毛澤東之特長。故在赤軍中,毛澤東有諸葛亮之稱。
赤軍重回黔北之桐梓、遵義,曾打一大勝仗,此為赤軍自江西突圍以來有數(shù)之勝仗。此仗似出赤軍極有計劃之行動。當赤軍占領桐梓之日,即整備野戰(zhàn)醫(yī)院,我被賀誠派往野戰(zhàn)醫(yī)院收容傷兵。當日下午赤軍在婁山關即與由遵義向婁山關攻擊前進之王家烈部兩師人接觸。王部幾次仰攻婁山關,均為赤軍守軍擊退。赤軍則派大部由兩翼包抄王軍之后,攻戰(zhàn)王軍之后之遵桐馬路上之板橋鎮(zhèn),截斷王軍歸路。而當時婁山關之赤軍亦居高臨下進攻王軍,王軍不支,四方包圍,兩師人大部繳槍,小部潰散。赤軍則猛烈追擊,當夜三時占領遵義新舊兩城。聞王家烈出走時只率師長柏輝章等隨從數(shù)人。此仗實使王家烈傾家蕩產(chǎn),不久即出黔游歷而作下野客矣。
當時野戰(zhàn)醫(yī)院即隨軍進遵義城,但次晨又開始大戰(zhàn)。進攻赤軍之軍隊系薛岳所部由吳奇?zhèn)ヂ暑I之兩師人,自貴陽北進,渡過烏江后,本擬增援王部,不意王部失敗如此之快。至爛板凳〔126〕(離遵義城約六十里)時,王氏率隨從退下與吳軍遇,備告失利情形,吳氏即急趨遵城。在遵城南之十里鋪以外(離遵義城約二十里),與赤軍彭德懷之三軍團接觸。彭德懷親在火線上指揮。在接戰(zhàn)后一小時,彭德懷即斷言當日下午吳部兩師可大部繳械。未幾林彪率領之一軍團由捷徑迂回至吳軍之后。當月上午十二時,吳軍兩師即陷入赤軍四面包圍,四周有利陣地均為赤軍奪去。吳氏見勢不佳,擬即撤退。但赤軍愈逼愈近,繳槍之聲四起。大部已被繳槍,吳即拼命率領兩團突破南面赤軍包圍線,由汽車路上向烏江撤退。幸烏江浮橋未撤,故吳氏等即得渡河。但赤軍勇悍異常,一部由汽車路上向南尾追吳軍,一部即由左翼山路急行軍趕到烏江邊。此種急行軍亦為赤軍之特長,綜計夜行軍在山路上八小時走了一百里。當趕到烏江邊時,吳氏本人早已過河,但所部尚有一千八百余人正在渡河。吳氏見赤軍到,恐烏江浮橋被占,而乘勢進迫貴陽,故下令立即在江南斬斷浮橋之保險索,橋即為急流沖斷,赤軍不得過江,但在烏江北岸之一千八百余人,均被繳槍。聞吳軍全部輜重都在江北盡為赤軍所得。此仗之后,遵義城中滿布了赤軍與黔軍、南京軍之被俘繳槍者。此項俘兵,赤軍特為之組織新編師,每人發(fā)繳槍費三元,專派共黨人員進行宣傳。后聞被俘官兵有十分之八被鼓動加入赤軍,不愿當赤軍者,每人發(fā)路費送出赤軍警戒線。赤軍對被俘之中上級官長,亦由朱德親自召集談話,多方安慰,說明赤軍主張抗日救國,希望全國軍人一致合作,被俘軍官之愿留赤軍者留在赤軍,不愿者就給川資送出赤軍區(qū)域。此種辦法確為赤軍新辦法,故一般被釋之官長,殊有死里逃生之感。
赤軍這一勝仗,確使南京軍及川滇黔湘各省軍閥為之震動。薛岳、周渾元以川軍不能冒險前進,須重新布置。湘軍則由圍攻賀龍、蕭克之部隊抽調幾師,扼守烏江東岸。據(jù)以后赤軍之捷報云,賀龍、蕭克之部隊亦由此而將湘軍陳渠珍旅全部繳槍。自遵義赤軍獲勝之后,赤軍兵士及下級官長都愿與薛岳、周渾元部打仗,自謂:川滇黔軍隊之武器不足,繳之無味,與南京軍作戰(zhàn),則有新式武器與充足之彈藥可繳。驕傲氣概,可見一斑。
赤軍此次所以能連勝王家烈部與吳奇?zhèn)ゲ恐?,一方面因赤軍之有頑強作戰(zhàn)之能力,而且赤軍兵心之團結一致。當猶國才二進桐梓城時,赤軍政治部所派之地方工作團中有一兒童局書記(即專在兒童中活動者),年僅十三歲,由江西隨軍來,當時被猶軍截斷于婁山關附近之高山上,與赤軍失去聯(lián)絡。但此十三歲之童子毫不懼怕及失望,竟日夜爬山,走了兩天三夜,終與赤軍會合。聞此童子在行路口渴而找不到一點水飲時,實在口渴不能耐,曾以自己之小便盛之于口杯中而飲之,以解口渴。此誠趣事,亦可見赤軍團結之堅矣。同時其中另一原因,因赤軍中有大部黔省新兵。此輩在未當赤軍時,憤恨黔省當局之苛捐雜稅,使之生活不安,故作戰(zhàn)時據(jù)赤軍云新兵極勇敢。且此輩新來之黔籍赤軍均熟道路,幾次帶領赤軍由捷徑包抄王軍及吳軍之后,包圍王吳兩軍而繳槍。故赤軍沿途打仗,非但未有極大減員,而且能到處熟知地理者,正由于赤軍每到一地,即鼓動當?shù)鼐用窦尤氤嘬姡谧鲬?zhàn)時,則得此輩之助也。
赤軍在遵義戰(zhàn)役勝利之后,駐重兵于鴨溪(在遵城西南六十里),幾次想引誘薛周兩軍及川軍決戰(zhàn)。但薛周兩部及川軍郭勛祺、廖澤、潘佐等部均小心異常,不輕易進攻。故雖赤軍幾次在赤水河兩岸引誘決戰(zhàn),薛周兩軍均不前進,只小心地建筑碉堡。赤軍見黔北無計可施,即急行軍乘隙偷過烏江,擬向南威脅貴陽。此時貴陽確大為震動,后我到上海時,見當時報載有貴陽飛機場被赤軍占領、飛機二十余架被毀等事。
以我猜測,赤軍南渡烏江,即思入川。但赤軍則故向東,佯攻甕安、黃平,待南京軍東向及滇軍出滇而向貴陽時,赤軍忽然向西南插入貴陽,竟由貴陽與龍里之間通過,以佯攻貴陽姿勢,而以主力古領定番〔127〕、長寨〔128〕、紫云、貞豐、安龍、興義等各縣城,并渡過北盤江。赤軍此種狡獪之機動,確出蔣委員長意料之外,而當時滇軍四旅已入黔,赤軍反得乘空入滇,毫無阻礙。南京軍、川軍、黔軍、滇軍,均落于赤軍之后。故赤軍得一路無阻,到處繳少數(shù)滇軍之槍械,占領滇中許多城市,截斷昆明通黔之幾條汽車路,而得從容渡過金沙江。
赤軍入滇后,有兩件有趣的事,亦為赤軍兵士平日引為笑談者:
一為赤軍包圍曲靖而向馬龍前進時,截得由昆明來之薛岳副官所乘汽車一輛,內滿載軍用地圖并云南著名之白藥(可醫(yī)槍傷,極貴重)。據(jù)被俘之副官云,他系由薛岳派入滇省謁龍云者。前日薛岳來電,因無云南軍用地圖,請龍云送去。龍云接電之后,本擬派飛機送去,但次日機師忽病,故改用汽車送去。但未知曲靖已被赤軍包圍,汽車路亦被截斷。龍云并送薛大批白藥、云南之宣威火腿及普洱名茶,共滿載一車。車離曲靖二十里時正遇赤軍。因此衛(wèi)兵、副官均被繳槍,軍用地圖未交薛岳反而被赤軍用以渡過金沙江,白藥、火腿、茶葉均為赤軍享受。故赤軍兵士每談至此,皆為捧腹。咸謂三國時劉備入川系由張松獻地圖,此番紅軍入川,則有龍云獻地圖。
另一事則為赤軍進嵩明城及官渡〔129〕時,皆由縣長及當?shù)剀娋鹘珙I袖迎入。原因并非此輩通赤。蓋云南地處中國西南,年來雖知湘鄂贛川等省赤軍活動之消息,但官場布告向稱赤軍為"赤匪"而云南人心目中之"匪"均系衣衫襤褸,困苦不堪,并無新式武器,而且搶劫居民者。彼等見赤軍臨該地時,既未沿途搶劫,而且紀律甚好,買賣公平,鈔票兌現(xiàn),并且服裝整齊,有許多新式武器,為云南軍隊所未見者。此輩地方官紳自以為此必是南京軍,因紀律、軍容遠優(yōu)滇軍,此非南京軍而誰?因此排隊歡迎,且將省府命辦之軍米、軍款全數(shù)交出,并募幾百伕子與大批向導以供"南京軍"。赤軍亦將計就計自認"南京軍",將一切軍需及伕役接收后,并應地方之盛宴。席間,由該縣長一一介紹,誰為縣長,誰為局長,誰為民團指揮,誰為紳士。一一介紹之后,各地方領袖并請此"南京軍"長官訓話。赤軍領袖即席起立,口呼"同志們!"即在此時赤軍伏兵四出,立即將地方領袖監(jiān)視矣。赤軍官長當即宣布:"我們不是國民黨的南京軍,而是中央蘇區(qū)的中央紅軍。"此時地方領袖早已相顧失色。但赤軍并未與地方領袖為難,即好言安慰而去。
當時赤軍立即召集由地方交來之幾百伕子、向導開會,即席宣布他們不是南京軍而是赤軍,并詢問伕子是出錢雇來抑系強迫派來當兵差者。眾伕子異口同聲均稱被強迫派來,并言概無工資,家中妻小亦將因本人出外而餓死。赤軍當即宣布:"云南軍閥官僚如何使你們吃苦,紅軍現(xiàn)決全部放你們回家;但如有人愿留為紅軍伕子者,每日工資五角大洋,先付半月工資安家。"當時十分之九以上之伕子及向導均愿被赤軍雇用,只有十余人則要求回家,當由赤軍發(fā)給每人一元之路費回家。
我自經(jīng)滇省以后,對滇省有極好之感想。先是赤軍中人,常以為滇省為中國西部高原,必系高山峻嶺,道路難行,氣候惡劣,物產(chǎn)不豐;不意自入滇省以后,雖覺云南之地勢甚高,但在滇東北有很大的平原。自黔入滇,地勢雖系向上,但此處地勢,絕非黔省可比,而與贛省入湘南之地勢相似。在向滇省前進時,雖面前有許多高山,但一到山巔,則并不是下山,而是一片平原。以后走完平原,前面又是高山。上山之后,又是平原。地勢層層向上,且每一縣城及鎮(zhèn)市周圍又有幾十里幾百里之平原,俗稱昆明壩子、大理壩子、曲靖壩子等等。壩子者即縣城周圍之平地也。因云南之道路平坦,兼以道路甚寬,可行北方之騾車,在交通事業(yè)之開展上又覺便利;如修汽車路則較黔省之鑿山開路容易多矣,故云南汽車路發(fā)展甚早。
云南氣候甚佳,遠非貴州之"天無三日晴"可比。昆明附近氣候溫和,正如江浙。我等經(jīng)過曲靖附近時,即已不能穿棉衣。惟每天氣候之變化甚大,時至下午四五時,常有巨風及陣雨,氣候亦較寒。
因云南之氣候好,所以物產(chǎn)甚豐。曲靖、馬龍以及滇東北產(chǎn)米甚多,且有棉花。惟全國聞名之云南鴉片煙,確是遍地種植。云南鴉片之所以貴于黔川幾省者,系云南鴉片所結之果實如拳,較大于川黔所出者。惟鴉片在云南亦極便宜。在馬龍、嵩明,每現(xiàn)洋一元可購云土半斤。我常笑謂江浙之癮君子聞云土如此便宜,豈不將口涎欲滴乎。
滇省居民最多者為漢人,其次為苗家、彝家、回民。而現(xiàn)在彝家則為統(tǒng)治云南者,故彝家一般之生活亦較富裕。鄉(xiāng)間之村長、區(qū)長,在某些區(qū)域中,以彝家為多。我等在官渡經(jīng)過時,有幾十里路都系回民所居。風俗習慣,亦如江浙之回民,有清真教堂。赤軍之五軍團中亦有不少甘肅之回民,故與回民感情極好。赤軍亦極尊重回民之教堂。赤軍領袖朱德曾親至清真教堂與其教民首領談話。次日教堂以赤軍與回民之感情甚好,且排隊歡送,并有幾十回民加入赤軍。此輩回民加入赤軍之后,赤軍為之單獨成立回民隊伍,一切風俗習慣飲食起居,悉照回民原有習慣。
在昆明附近,我常見居民之年三十歲以上者,多數(shù)在頸間(即喉部)生一瘤,男女均然。據(jù)云居民中十之七八均生瘤,此系泉水缺乏碘質所致,并有一個山上之泉水不能飲,飲之喉部即爛,故赤軍經(jīng)此山時,均未飲水。
云南不僅在氣候上、物產(chǎn)上、地形上均對我之印象甚佳,而且云南在政治地位上有過討袁之云南起義〔130〕,擁護共和政體,有過光榮之歷史。
赤軍入滇目的本在渡過金沙江,故即分兵兩路入滇:主力則占沾益〔131〕、馬龍、尋甸、嵩明而直逼昆明;而其另一路則先在滇黔邊吸引黔滇軍,曾擊敗猶國才之五團,繳獲甚多,乘勝入滇占宣威、東川兩府,后直趨巧家縣而渡過金沙江。赤軍之主力逼近昆明時,昆明及全省震動。但赤軍目的并不在占昆明,而是引誘滇軍不向金沙江邊而急援昆明。同時赤軍原定在交西渡〔132〕口渡過金沙江,但為迷惑追軍而故意西占祿勸、武定,更西進而占元謀,由元謀北上至龍街佯作渡河。這一調虎離山之計,追軍確又上一大當。周渾元、滇軍、湘軍將全部進剿部隊,均趨元謀,而赤軍卻全部在交西渡全無阻礙地渡過金沙江。龍街之佯渡部隊,亦由捷徑趕回交西渡。赤軍在金沙江邊計渡九天九夜。而追軍則直至赤軍渡過金沙江占領通安州〔133〕、直逼會理州〔134〕城下時,才知赤軍已由交西渡渡河。待追剿部隊折回交西渡,則赤軍早已全部渡過金沙江,而早將船只破壞矣。故赤軍安然渡了九天九夜,周渾元之追兵在第十一天下午才接近江邊,但船只已毀,且江北山洞內有赤軍扼守,不能接近河邊,徒呼負負而已。赤軍此計一成,赤軍士兵均極快樂。在第五軍團的政治部機關報上,編出一出新劇,名為《破草鞋》,形容蔣委員長自江西起追剿紅軍幾省,歷時半年以上,對赤軍追剿毫無所獲,只在赤軍之后尾隨,拾得少許赤軍穿爛而拋棄之"破草鞋"而已。當時赤軍傲慢之精神,亦可見一斑矣。
赤軍之渡金沙江為自離江西以來,最險要亦最得意之事。渡河情形,我見上海及各地報紙所載者,不確也不詳。我曾親自渡過金沙江,我亦覺此事為平生一大幸事,使我永遠不能忘卻者。
金沙江為揚子江之上游,發(fā)源于青海,在西康、云南省境者,均稱金沙江,再下流而至四川之宜賓(即敘府)稱揚子江。金沙江之兩岸,均為高山峻嶺,除幾個渡口外,均為懸崖絕壁。自云南省走向金沙江時,離江六十里處,即為下坡。連下四十里而至交西渡,由交西渡到江邊為二十里,路上的山峰嵯峨,千奇萬怪,狀甚可怕。夕陽西照時,山峰照耀如黃金。自交西渡至江邊則山勢更陡,下山必用手杖,否則有滾下山溝之危險。而且這二十里中在當時天氣(陽歷四月底)已極炎熱。二十里中幾無草木,愈下山,愈覺熱。一到江邊,天氣更熱,赤軍士兵莫不痛飲冷水。江邊居民只五六家,系平日借渡船為生者,因春夏天氣炎熱及秋冬氣候嚴寒,故均鑿山洞而居。相傳三國時諸葛武侯"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之地,即系此處?!度龂尽飞喜⒃平厷夂驑O熱,馬岱過水之二千人,中水毒死了一千五百人,或真有其事也。
金沙江之北岸有船夫六七家,并設有關卡。川滇兩省之貨物來往,均須在此納稅。聞云南著名之鴉片--云土過江以后,即價高兩倍。居民自稱江北岸為四川,江南岸為云南。我渡江時,船之兩旁所坐之人數(shù)不均,且有立于船中者,船就傾折于北面,船夫則大呼"先生!背靠云南",意即叫立于船中之人,坐于船之南邊,面向四川而背靠云南,以免船之傾斜。南岸之泊船處為沙灘,北岸都系懸崖,懸崖內鑿一將近一百米特之孔道,并有山窗洞,船到北岸即泊于懸崖內之孔道口。渡客即由孔道內走入東邊半山之關卡。我等渡河時,水還未漲,故江水尚距孔道口二丈余。有石級直上孔道。
金沙江寬約等于黃浦江之一半,立于江邊不能聞對岸之呼聲。水流自西而東,流速極快,計每秒鐘約有四五米特。上游山高,水如瀑布而下,平時水浪已有一二尺,而風雨作時,則水浪驟增至三四尺。金沙江之風勢,真是嚇人。我渡過之時正值怪風驟起,沙灘上之沙土,隨風飛舞,河邊居民在石洞所筑之草屋被風吹去。我站立路中,忽來一陣巨風,竟立足不住而被吹倒于地上,因此我等莫不嘆金沙江風威之大。但半小時后,風停雨止,且見太陽。詢問居民,始知金沙江邊之風雨每次不過半小時,過后就晴,中國西部氣候變化之巨,由此可見一斑。
金沙江如此水急,因此不能通船只,自宜賓以至滬州,才通木船,滬州以下則通輪船。但金沙江之渡船在東川、巧家以下則船只較多。巧家以上每渡口最多十余只。龍街以上則只通皮船。船以獸皮制造,每船只渡一人。上游之所以用皮船者,因水流太急,江中礁石極多,木船易破。
赤軍渡河時,不能架浮橋,只在交西渡渡口及其附近上下渡口搜集六只船,大者可渡三十人,小者可渡十一人。而且船已破爛,常有水自船底流入,每次來回,均須專人在船艙中將流入之水以木桶倒入江中,才能復渡,故危險異常。渡河速度因水流太急,故每小時只能來往三四次。而赤軍全部人馬,幾乎都從此渡河,故除日間渡河而外,夜間則于江之兩岸,燃燒木材,火光照耀江面,終夜渡河。
赤軍之渡過金沙江而僅憑此六只破爛之船,國人未目睹此或不信之。但事實赤軍確僅僅靠這六只破船以渡江。當然赤軍之所以能如此從容渡江,最大原因,是由于南京軍、滇軍中了它的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故有充裕之時間渡過全部人馬。而且全部渡完兩天之后,追軍才到,所以掉隊落班者亦極少。但另一原因,則因赤軍之渡河技術,有極好的組織。試想,如無較好的組織,則在渡河時,人馬擁擠,一不小心,小船即可翻身,而船只稍有損失,即將延長渡河時間矣。故赤軍在各方面之組織能力,確遠優(yōu)于南京及各省之軍隊。我曾見赤軍總司令部及共黨中央委員會派有共黨高級人員組織渡河司令部。一切渡河部隊均須聽命于這個渡河司令部。各部隊按到達江邊之先后,依次渡河,不得爭先恐后。并在來到江邊前,沿途貼布渡河紀律。部隊到江邊時,必須停止,不能走近船旁。必須聽號音前進。而且每一空船到渡口時,依船之能渡多少人,即令多少人到渡口沙灘上,預先指定先上那一只船。每船有號碼。船內規(guī)定所載人數(shù)及擔數(shù),并標明坐位次序。不得同時幾人上船,只能一路縱隊上船。每船除船夫外,尚有一船上司令員,船中秩序必須聽命于這個司令員。而赤軍之對于服從命令紀律之嚴,亦非國軍所可及。即如赤軍中軍團長、師長渡河時,亦須按次上船,聽命于渡河司令部,不稍違背。赤軍之組織能力,除表現(xiàn)于組織秩序外,而同時極好地組織船夫。船夫第一天只有十八人,后聞增加至二十七人。工人之所以能增加者,由于赤軍渡河司令部除派共黨干部進行宣傳工作外,并優(yōu)給工資。聞每天日夜工資現(xiàn)洋五元。工人中大部吸鴉片,赤軍則命人燒云南鴉片一大鍋,隨便由工人抽吸不算錢。且日夜進食六次,每次殺豬。而共黨指揮渡河之人員,則每餐之菜蔬只吃青豆。語云,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誠可信也。并聞渡河以后,共黨即毀船,船為當?shù)匾图翌I袖金土司所有。但念船夫之生活暫時將絕,故每人除工資外,各給現(xiàn)洋三十元及幾斤鴉片,因此船夫中有大部對赤軍有好感而隨赤軍入川者。
赤軍之人槍由船渡金沙江,而同時亦將全軍馬匹渡過金沙江。渡船上本不許載馬匹,但渡河時赤軍想出方法,命馬夫棄馬鞍,拉住馬口索坐于船尾,使馬立河邊上,船離岸時,岸上派人執(zhí)鞭驅馬,馬即跟于船尾游泳過江。故赤軍自豪,渡過金沙江,未掉一人一馬,誠趣事也。
渡過金沙江以后,自江之北岸,至川省之通安州為三十里,均為上坡路,而且山極聳,正如交西渡至金沙江南岸一樣。在這個三十里中全系荒山,極少樹木,沿途只見一家人戶,偶于山坡上見些羊群,此處已為游牧區(qū)域。自通安州至會理城須再上坡三十里以后,道路始稍平,但兩旁仍有高山。通安州只一鎮(zhèn)市,為川滇通商之第一鎮(zhèn)市,居戶約三百余家,有小學一所。我到時,正見幾百鄉(xiāng)人,身佩紅布列隊將行,系由共黨鼓動去當赤軍者。聞共黨曾在通安州成立革命委員會、抗捐軍等等。過通安州將到會理時,遠見會理城正在火燒。至宿營地后,才知會理守軍為川康軍劉文輝所部之劉元瑭師。劉師據(jù)城死守,因恐赤軍爬城,故將城外附近之房屋全部燒毀,使赤軍不能接近城墻。但此舉卻引起城外居民之大憤,因被赤軍鼓動,數(shù)千居民,協(xié)同赤軍攻城。后聞此數(shù)千人大部加入了赤軍。
會理既有劉師死守,赤軍亦未強攻,只加監(jiān)視。赤軍之目的,系在渡河以后,南京軍的追剿部隊暫時不能過河時,借此休息補充。故赤軍總司令部命令全軍在會理休息五天,并命各部隊加緊居民中宣傳工作,規(guī)定招募赤軍新兵五千人的計劃。這一計劃,赤軍各部都執(zhí)行,總衛(wèi)生部亦亟亟執(zhí)行。五天后果然有新兵五千人加入赤軍。赤軍部隊之所以經(jīng)常得如此補充,一因赤軍善于宣傳居民,二因云貴川三省居民平日之生活實在太苦。會理居民莫不怨憤劉元瑭平日種種之壓迫:苛捐雜稅,層出無窮;自鑄銅質銀元,強令通用;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年輕女子,隨意奸淫,不從者累及全家。如此行為,豈有不遭民怨之理。加以赤軍領導貧民"打劉家"、"打土豪",莫怪貧民之成千成萬加入赤軍。
五天以后,赤軍即北上,由會理、德昌、西昌、滬沽、越雟〔135〕,而至大渡河邊,每天行程六七十里,計行二十九天。赤軍因急于搶大渡河,故未攻西昌,繞道而北上。自會理到大渡河邊,為沿安寧河之大道,平坦處有二十余里之寬度,但狹隘處只一安寧河與河邊之小道而已,安寧河兩旁均系高山峻嶺,東為大涼山,西為雅礱江流域之高山。這兩旁高山都住彝家,漢人只居于沿安寧河之大道上,且每家筑有碉樓,因彝漢民族沖突甚烈,彝家時常下山攻擊漢人村落,故筑碉以御之。赤軍至滬沽時,即分兵兩路,小部至富林南岸,佯作強渡姿勢,以吸引對河之敵。大部則由滬沽向西北進,占冕寧縣城,而企圖在大渡河邊之安順場渡河。但由冕寧西北五十里之大橋鎮(zhèn)而至安順場,須經(jīng)過彝民所居之高山,歷時兩日半,這是赤軍當時之一大困難也。
四川之彝家為川人所最恐懼者,安寧河以東之大涼山為彝家之根據(jù)地。大涼山面積極大,南至寧南縣,北至大渡河,西起安寧河,東至金沙江沿岸之雷(波)馬(邊)屏(山)。冕寧西北,直至康定以南,均屬彝家區(qū)域。此處彝家,相傳為諸葛武侯征伐之所謂"南蠻"。在冕寧西北之彝家山上確有啞泉,飲之即啞。冕寧縣志及寧遠府志均有記載。彝家均有武裝,有數(shù)千快槍并有少數(shù)手提機關槍(只就冕寧西北山上的彝家而言),均繳自漢軍。沿安寧河兩岸土地,本為彝家之土司官所有,但自劉文輝成都失敗而入雅州后,即驅逐彝家土司官而據(jù)其土地為己有,因此彝家與劉家軍結仇甚深。實際上政府官吏之統(tǒng)治,只及于沿安寧河兩旁平原上之漢人而已。彝家則不受統(tǒng)治,而且抗繳一切租稅。政府軍隊通過彝家之山時必須大隊,一團以下可被繳械。
此處彝家不若蒙古、西藏等民族。彝家還系部落。性情多猜忌、疑慮無定。各部落之間,常有世仇,故常相械斗。彝家之生活,半為游牧,半為種植。種植以玉黍為多,畜牧牛羊馬為多。
彝家中有兩種階級:一為黑彝,即為彝家中之統(tǒng)治階級;一為白彝,白彝即為黑彝之奴隸,終身為黑彝耕作,除衣食外,其他無所得。黑彝隨時有權置白彝于死地。每一黑彝常有白彝數(shù)百人、少則數(shù)十人為之耕作,黑彝則終歲不勞動。黑彝與白彝不通婚。現(xiàn)在黑彝人數(shù)漸少,但仍保有其統(tǒng)治勢力,所謂土司者即此輩黑彝中之首領也。白彝原系漢人,系由黑彝擄來。黑彝將漢人擄來以后,常由大涼山與冕寧西北山上之黑彝相互交換擄獲之漢人,使其不知道路而不能逃逸。黑彝并為白彝之男女配婚,均稱男女白彝為娃子(意即四川話之孩子)。但每一黑彝家必信任一個白彝為當家娃子(如當家人)。當家娃子掌有一切銀錢出入及日常事務之權。因過去漢人只籠統(tǒng)地不分黑白只反對彝民,加以彝民中之文化落后,所以白彝都助黑彝反對漢人。遇與漢軍作戰(zhàn)時,白彝均參加。
漢人之與彝家貿易,系由通司翻譯,亦有彝家能漢語者,但黑彝恐漢人殺之,故不下山,遇事則命白彝與漢人往來。彝民常以獸皮、麝香等物售于漢人,換布匹及鹽而回。
彝民之服裝與漢人完全不同,頭包青布而在腦后墮下一尺布。如上海之印度馬巡〔136〕。有些鼻穿銀環(huán)。不論男女,均懸耳環(huán)。耳環(huán)不是金屬制,而以骨制,共有三四顆或圓或長圓之骨塊連成一串而掛在耳上。面部熏黑。身上穿的如和尚之袈裟,系由羊毛自織而成(此種外衣,質輕而軟,且可御風,極適于行軍之用)。腰系帶。彝民所居之山上氣候一日數(shù)變:中午炎熱,下午四時起發(fā)巨風,晚八九時下雨,次晨天晴。我們經(jīng)過彝民之山地歷時七八天,均系如此順序不變。因每日氣候變化甚烈,所以彝民出門,不論何時,必將外衣帶在身上。遇刮風落雨即以外衣裹身。彝家每人身攜利刃,用以防身,亦用以割肉進食。足有綁腿,終年不穿鞋襪,只少數(shù)穿草鞋。但彝民生長山地,善于爬山。赤軍于山路行進時,彝民則由路旁之山石攀登而上,而且上山之快,宛如猿猴。
彝民生活之痛苦,遠過于漢人。漢人還能耕平坦之田畝,彝民之田畝,日漸被川軍之官長及當?shù)毓倮羲终?,而只耕植于山地。在山下遠望彝民所耕種之山坡上的山地,傾斜度幾如削壁,望之可怕,但彝民終年耕植于此。因其只耕種山地,故彝民平日所食者,亦只玉黍而已。至于彝民所居之家室,則更鄙陋不堪,以竹木編為壁,上覆松樹皮,潮濕特殊,跳蚤成群。
赤軍所過之彝民居住之山,共有彝民十余部落。當赤軍之前衛(wèi)團出大橋鎮(zhèn)上山二十里時,即有三個部落之彝民在前后及左翼包圍赤軍,意欲繳槍。但赤軍善用宣傳政策,向白彝聲明共黨主張國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反對漢人軍閥壓迫彝民,并提出為彝民所迫切希望之要求"打劉家"(意即打劉文輝的軍隊,因劉文輝壓迫彝民甚烈)。當時赤軍領袖即與當前的一部落名"沽雞"者以雞血充酒,與彝民領袖共飲,表示歃血為盟共打劉家。經(jīng)過歃血為盟后,"沽雞"一部落彝民非但不打赤軍,而反被赤軍收編作"紅軍游擊支隊",而與赤軍引路及招撫"阿越"、"羅洪"等十余部落。此后赤軍全部過此彝民山時,彝民則牽牛送羊歡迎赤軍于道旁。赤軍則以皮衣、舊槍、鹽、布送彝民。故當時我等日夜恐懼之彝民山地,如此竟安然地通過。
走完彝民山地,即至開羅場〔137〕,該鎮(zhèn)有人戶二十余家。但此處有一趣事可記者:劉文輝駐西康打箭爐〔138〕之隊伍,米糧須由西昌府供給,故劉軍設糧站于開羅場。當赤軍前衛(wèi)行抵開羅場時,劉軍糧站之人員還以為南京軍至,亟為設筵招待官長,并將軍米如數(shù)點交,計有四千余包。每包六十斤以麻皮袋裝之。赤軍領袖將此項軍米照數(shù)發(fā)給各赤軍部隊,剩余甚多,悉發(fā)當?shù)孛癖?。我至開羅場時,正見民眾不論老幼均肩負一袋回家,面有喜色。詢之則云:"紅軍先生,我們白米好久沒得吃了。紅軍來了,才把劉家的米發(fā)給我們吃。紅軍好!"劉文輝之搜刮民食反以之濟赤軍,而赤軍則以發(fā)給民眾,此則愈使當?shù)孛癖姺磳④姸鴼g迎赤軍矣。
自開羅場至大渡河邊之安順場為六十里。赤軍政治部謂安順場為"有革命的歷史意義的地方"。原因是太平天國時,北王韋昌輝殺東王楊秀清后,當時太平天國內部頓起分裂,石達開率部離南京而入川,安順場即為石達開兵敗身擒之處也。當晚我為政治部副主任李富春診腳病,適李召見一老者,年已九十以外,為當?shù)刂^教師,嘗親見當年石達開在此失敗者,正由李富春享之以酒肉,請其講述石軍歷史。據(jù)老者言,石軍到安順場時尚有五六萬人,刀槍馬匹無數(shù)。但一至安順場,忽遇上游大水,安順場前面之山水暴發(fā)不能渡河。前有大渡河,右有清軍,且拆斷渡河之鐵索橋,左為山崖絕壁,后為彝民,且當時彝民之數(shù)量遠過于現(xiàn)在,石軍被困于此者,凡四十七天。當時軍心不固,而石氏本人亦動搖,故自縛入清營。石軍均為俘獲。老者并云"長毛"并非強盜,自稱"復漢驅胡"。石部對人民甚和氣,軍隊有紀律。老者并云"紅軍之紀律則較翼王(即石達開)軍更好。"據(jù)老者之所云若是。石達開當時未能渡過大渡河而失敗于大渡河邊確系事實。我后見滬川各報,蔣委員長亦曾伸引石軍為例,以比喻赤軍之必然不能渡過大渡河而失敗于河邊。但赤軍竟安然渡過大泌河,故赤軍頗以之自豪,認為渡過大渡河是歷史上的軍事勝利。
大渡河亦揚子江之上游。大渡河流入岷江而轉流入揚子江。赤軍至大渡河時,時已五月底,氣候已暖,上游雪山正溶解,故水勢暴發(fā),水流甚急。大渡河之河面及水流均較金沙江為更寬更急,水浪更高。渡船每一往返,歷時五十分鐘。且每只小船之船夫,至少須有八人作工。渡河方法,先將載客之船由南岸河埠沿南岸逆流拉上五六十米特,再順流如飛箭似的斜過對面河埠。船至北岸河埠時不能稍前稍后,一不小心,即觸礁石,船即破裂,故非當?shù)厥熘方甘颍荒荞{船。船返南岸時,亦須由北岸沿江逆流拉上五六十米特,再順流飛箭似的斜過南岸來,故如此往返需時五十分鐘。
赤軍抵安順場時只獲兩只船。有劉文輝軍之一營兵駐于安順場對岸之大渡河北岸,并筑有野戰(zhàn)工事,沿河扼阻赤軍渡河。但既有守軍,何以船只不收容于北岸而系之于南岸呢?事有如此湊巧者,北岸劉軍營長之岳家在河南岸之安順場。該營長當晚宿于岳家,以備明晨將其岳家及當?shù)丶澤倘慷芍梁颖卑丁R蚱淝閳蟪嘬娚芯喟岔槇隽?,須次日下午才能抵安順場,故安心在岳家與其嬌妻酣睡,不料赤軍行動如神,當夜急行軍,半夜即抵安順場,因此兩船被扣,營長被俘。
但赤軍即使有兩船,并不易渡過大渡河,因河之北岸有守軍一營,船只不能接近對岸。且當時船夫早逃,沒有駕船之熟練工人。但赤軍終于擊潰對岸劉軍而渡過大渡河。此事亦為赤軍據(jù)以自豪者。但即以我之旁觀者目光視之,亦覺赤軍之士氣勇敢及共產(chǎn)黨團員之奮不顧身有以致之也。
據(jù)聞渡河經(jīng)過如此:赤軍領袖獲得兩船之后,即揀選十七個共產(chǎn)黨團員,中有幾個為江西、福建之木船工人。十七人即攜梭標、步槍、駁殼、手榴彈及機關槍,駕著這兩只船,不顧一切,向河之北岸駛去。河之南岸,赤軍則布置機關槍及迫擊炮之陣地,并配置有特等射手,以配合船上的強渡部隊。
當赤軍所駕之兩船離南岸時,劉軍即對之射擊。但赤軍不稍畏縮,勇往直前,竟抵河之北岸,當即一跳上岸。雖劉軍對之射擊,但只有四個受傷者,其余則一齊撲至劉軍工事內。此時劉軍一方驚于赤軍之英勇,膽氣已寒,又加河南岸赤軍之機槍、迫擊炮瞄準射擊,劉軍幾不敢抬頭,而渡河之十余赤軍即占劉軍工事而繳其一部槍支。聞劉軍有一機關槍手,正擬至高山陣地架機關槍,行不十步,即被對岸赤軍之特等射手射倒于地。因此劉軍全部向后退上高山。赤軍即搶守工事制止劉軍向下,一方則重駕兩船返至南岸載赤軍渡河。待赤軍渡過一營后,赤軍即向劉軍沖鋒。劉軍兵心已寒,全部潰敗,赤軍即占高山,乘勢向劉軍猛追,聞劉軍大部被其繳槍。此次戰(zhàn)役,赤軍在隊伍中大施宣傳及獎勵此十七個搶渡大渡河者,尊之為英雄。的確,我雖非軍人,但在軍隊中服務已有幾年,強渡河流之沖鋒部隊亦已見過不少,但在如此水寬流急之大渡河中,能以十七人驅逐敵軍一營,占領敵壘,卻未之見也。故共產(chǎn)黨常以共產(chǎn)黨團員為赤軍模范。此輩共產(chǎn)分子常以沖鋒在前、退卻在后自任,此誠非國軍及其他一切軍隊所可比擬也。
赤軍既獲兩船之后,即開始渡河。但僅依此兩船而思全部赤軍渡過大渡河,歷時甚久,且后面追兵將至。故赤軍以兩天半的時間,渡過輕裝之赤軍一師,而當時目的即轉向奪取瀘定縣之瀘定橋,以求赤軍之全部由瀘定橋上過河。故赤軍大部由河南岸西進,經(jīng)西康省區(qū)而向瀘定橋前進。已渡之一師,由北岸西進,同以奪取瀘定橋為目的。
但在河之北岸,劉軍沿河布防,故河北岸之赤軍,自離安順場對岸向西走了三十里以后,即與抗擊之劉軍節(jié)節(jié)作戰(zhàn)。但劉軍如此分散,且缺乏通信工具,故被赤軍節(jié)節(jié)擊潰。劉軍中大部為抽丁得來之新兵,不愿作戰(zhàn),且亦不會作戰(zhàn),早聞赤軍之宣傳不殺白軍官長及士兵,故沿途繳槍。赤軍以繳得劉部之槍彈,還擊劉軍,聞河北之一師獲利不少(赤軍打仗時如消耗之彈藥與繳獲之彈藥相等,則云"不折本",如繳獲與消耗核對有余,則謂"獲利")。在離瀘定橋四十五里之冷磧,赤軍曾與頑強扼守之劉軍作激烈之戰(zhàn)斗。后由赤軍南岸之部隊,隔河向劉軍之后射擊,結果河北正面赤軍得迂回至冷磧之后而包圍劉軍。聞此處劉軍一團全部被俘,冷磧被占。此時赤軍南岸前鋒即抵瀘定橋矣。
瀘定橋為四川通西康、西藏之橋梁,瀘定縣城即在河之北岸。此處之大渡河,河面雖較狹,但兩旁絕壁,水勢更急。瀘定橋為鐵索橋,以十三根鐵鏈為之。鐵鏈之兩端,系于河之兩岸。九根鐵鏈并排于下,四條則為兩旁之扶手。下面并排之九根鐵鏈上橫鋪木板,再在橫鋪木板之上鋪長條直板。人馬即由橋上過去。吾始聞鐵索橋時,以為極難行走。但瀘定橋則非但可以過人,而且可以過馬。瀘定橋長有九丈,闊約一丈,十三根鐵鏈,系由中國十三省募捐而造成。
南岸赤軍因無劉軍抵抗,故先抵瀘定橋之南岸。此時北岸橋頭有劉軍筑工事扼守,且劉軍將橋上之木板抽去,只剩十三根鐵索,以阻赤軍過河。赤軍領袖林彪(第一軍團長)即命該部最有戰(zhàn)斗力及共產(chǎn)黨團員最多之一連,擔任沖鋒,并在河南岸之天主堂內收集許多堆積之木板。這一連人前面沖鋒者從九根鐵索爬過去,后面的赤軍則在后鋪板子。當時沖鋒部隊,勇往直前,沖至橋北岸之劉軍工事前。劉軍已無斗志,即呼愿繳槍。赤軍當即繳其槍并占領其工事。瀘定城內劉軍退出時,沿街放火。目的在使赤軍之糧食及宿營兩感困難。但赤軍一過橋北,一面向劉軍追擊,一面救火。不一刻赤軍由北岸冷磧攻來,把瀘定縣撤退之劉軍前后包圍而繳械。此時城內之火已救熄,但全城一半以上之房屋均被劉軍火毀矣。幸存之一半,則大感赤軍救火之恩惠,而莫不痛罵"劉家兵"。劉文輝部隊在會理、西昌、瀘定等縣沿途放火,以阻赤軍,實質上非但不能阻赤軍前進,而且反遭民怨。
赤軍之全部渡過瀘定橋,確為赤軍之莫大成功。如赤軍不能過橋,則安順場渡河至北岸之一師,勢將孤軍作戰(zhàn),而南岸之赤軍主力則必定西康。西康則系游牧區(qū)域,糧食、宿營兩感困難。而國軍進剿則以雅安為后方,追剿部隊雖感困難,但有后路接濟;赤軍則極難克服困難也。今赤軍全部渡河,自此川陜甘青幾省均將為赤軍活動之地區(qū)矣。
赤軍既占瀘定縣后,如向雅州前進,則仍須走向東南至漢源、滎經(jīng)而達雅州。但赤軍將至泥頭〔139〕分縣時,知漢源川軍扼守高地,居高臨下以待赤軍。赤軍當即改變方向,折向東北至天全河邊,強攻天全河守軍楊森部之六個旅。這一轉動,使赤軍部隊由大道轉入高山小路矣。我記得赤軍在化林坪〔140〕分縣駐軍一晚。化林坪在四千五百米特之高山頂上。此時已陽歷六月初,但當晚氣候極寒,明晨出發(fā)時,則四望皆系雪山,蓋昨夜已下大雪矣。此時氣候驟寒,而赤軍軍士之棉衣早于云南丟掉,但赤軍士兵雖在嚴寒之下,依舊人人面有喜色而毫無怨言。
赤軍大部抵水子田〔141〕時,前鋒已擊退天全河岸楊森之六個旅,而占領天全、蘆山兩城。我等由水子田出發(fā),經(jīng)一高山,幾無路,亦無石階。兩旁竹木叢生,遮蔽天空,山上泥水極深,兩腿全在泥溝中爬走。上下此山共只三十里,但自天明走起,后衛(wèi)部隊半夜才達山頂。既無人戶,當然找不到火把,所以大部佇立于泥溝中,待至天明后才下山來。赤軍軍事委員會副主席周恩來(為國共合作時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亦在山頂泥溝中站立一晚,次晨我見其雖仍神清氣爽,但已滿身污泥矣。下山至山麓,有居戶六七家,見赤軍至如天而降,群相驚奇。據(jù)云彼等世居于此山麓,雖聞祖先言此山有路可通,但荒山野地,野獸成群,從無人敢走此小路,群圍赤軍詢山路上之所遇。
赤軍雖經(jīng)化林坪之降雪高山,雖經(jīng)水子田之泥溝小道,但赤軍兵士人人面有喜色而未出怨言。此無它,因此時赤軍軍心一致,堅信必可與川北赤軍徐向前部會合,而同時人人自信在天府之國之四川發(fā)展,不但有無限之前途,而且可以由四川北出陜甘,可徑與日本軍隊開戰(zhàn),實現(xiàn)共黨幾年來抗日及收復失地之主張。故赤軍至天全時,部隊中有一歌曲、詞云:"(一)目前中心的任務,要打日本兵,收復華北、東三省,保衛(wèi)民族。(二)四川地方頂呱呱,什么也不缺乏,敵人要想封鎖我,那才笑話。(三)工農(nóng)紅軍鐵一般,渡過金沙江,兩大主力來會合,敵人發(fā)慌。(四)紅軍越打越有勁,團結像一人,我們偉大的任務,一定完成。"這一歌曲之詞句,即可見當時赤軍情緒矣。
赤軍占領天全、蘆山兩縣之后,曾出兵于飛仙關,離雅州只二十余里。此時赤軍的目的系在急求與川北之松潘、茂縣〔142〕、北川等縣之徐向前赤軍會合。故避開川軍之攔阻,向西走邛崍山脈,占寶興、懋功,而與在理番之徐部會合。不久兩支赤軍即已會合,而我于此時,即被賀誠遣往川西特委之獨立營為衛(wèi)生主任。不久即被川軍沖散,幸遇舊同學蔣君而得安全返抵家鄉(xiāng)。當搭民權輪至上海時,全家在碼頭候我,別后重逢,誠慶更生。
我三年來在赤軍中之見聞所及和此次隨赤軍西行入川,我黨到赤軍及共黨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中國國內的一個實力派,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如赤軍僅系跳梁小丑,那末何需乎南京政府及各省當局集中百萬軍隊,費時幾載,每年耗費國家財政之大部?并且何需蔣委員長親自在江西、貴州、云南、四川督剿?很顯然的,赤軍已經(jīng)是南京軍的一個主要對手,而且這個對手--赤軍--的實力,超過國內除南京軍而外的其他各個實力派。論全國赤軍數(shù)量,除南京軍而外,赤軍則超過任何中國南方、北方各個實力派。若論赤軍之質量,則我雖不知其詳,但有一事可以反證者,國內過去及現(xiàn)在之實力派,如唐生智、李宗仁、白崇禧、馮玉祥、閻錫山等,當年都占有比赤軍優(yōu)越之地區(qū)及優(yōu)越之經(jīng)濟條件,但一旦與南京政府作戰(zhàn),則在短時期內,都被蔣軍所敗。而赤軍則相反,蔣委員長之剿共已歷數(shù)載,屢屢限期消滅,可是赤軍并未消滅,而且朱毛徐會合,活動愈烈。并且南京軍幾年來之剿共,卻送了赤軍不少槍彈武器。赤軍所有武器之來源何在?既無??诳少I,又無新式兵工廠,而連年作戰(zhàn)之消耗,以及赤軍武器之擴充,都系繳自國軍。即退一步言,至少是赤軍能夠在幾年來,并且直到現(xiàn)在還在與南京政府對峙,而不相上下。故我謂赤軍在數(shù)量上在實際上是中國的一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實力派。
以我旁觀者之地位觀察,赤軍部隊之所以堅固與有戰(zhàn)斗力,是由于下面的幾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赤軍兵心團結,這確系事實。試想赤軍幾年來在這樣困難條件之下作戰(zhàn),如果軍心不固,則早已失敗。而赤軍兵心之所以團結,一方面確因共黨在赤軍兵士中進行許多教育工作,赤軍兵士是自認抗日救國、解放工農(nóng)是自己的責任,這就使赤軍士氣大振。同時共產(chǎn)黨員及共產(chǎn)青年團員于赤軍兵士中占百分之四五十,而這些共產(chǎn)分子,曾受共黨之專門教育者,在赤軍兵士中確有極大的細胞作用。譬如,赤軍之新兵,大半依靠赤軍各連中黨團員去教育他們;在赤軍行軍中發(fā)生困難時(如糧食及宿營地缺乏等等),共產(chǎn)分子必讓非黨分子之赤軍士兵先吃先宿;作戰(zhàn)時共產(chǎn)分子則沖鋒在前,退卻在后;共產(chǎn)分子在火線上受傷時,非但絲毫無懊喪呼號者,而且還大聲疾呼:"同志們!努力沖鋒!""不要顧我而妨害戰(zhàn)斗??!"而赤軍之富有戰(zhàn)斗力者,亦由于共產(chǎn)分子的領導。赤軍在作戰(zhàn)之前夜,每連之共產(chǎn)分子必先召集會議,決定明日作戰(zhàn)時如連長、指導員傷亡,誰為繼任,如再受傷,誰再繼任,這樣準備了四五個。所以在作戰(zhàn)時,即使下級干部受傷,仍有繼續(xù)不斷的候補者,也正因此,所以赤軍部隊極不易擊潰。
赤軍兵心之團結及士氣之旺,為國內任何軍隊所不及。
第二個原因,赤軍所以不被擊敗,而反日益擴大,由于民眾給赤軍以幫助。即以江西赤區(qū)而論,赤軍在此作戰(zhàn)已多年,人口、經(jīng)濟已兩感缺乏,但能堅持如此之久長、正由于當?shù)孛癖娭畼O力幫助赤軍。再如此次赤軍入川,沿途經(jīng)過不知幾許困難,但赤軍有居民為助,故并未餓飯,而且沿途民眾之加入赤軍者有幾萬。
有人說赤軍沿途強迫居民以從赤軍,實質上,不但無其事,而且不可能。試想,赤軍初至一地,只要居民遠避,赤軍何處去找居民?實際上赤軍一至某地,當?shù)鼐用癯撬^"土豪"外,均未逃走,而且為赤軍帶路,當挑伕,沿途到處成群地加入赤軍當兵。
以我觀之,赤軍之所以得民眾幫助,不由赤軍之威脅民眾,而由于赤軍兵士守紀律,的確不擾民,不動民間一草一木。非但如此,而且常常沒收軍閥、官僚、劣紳的財物,散給居民。民眾感覺赤軍對他們有實際利益,所以趨之若狂。
第三個原因,赤軍經(jīng)過許多困難,終于克服了困難。赤軍所處環(huán)境之困難,遠非南京軍可比。欲問赤軍何以能克服困難?我以為赤軍中確有一些領袖,這些領袖,非但聰敏,且有才能。譬如朱德、毛澤東為赤軍之首創(chuàng)者,在各省軍隊及南京軍之不斷圍攻與物質條件如此困難情形之下,對戰(zhàn)七八年,竟以少數(shù)赤軍而組成現(xiàn)在幾十萬赤軍,這確非易事。我覺得朱毛非但是人才,而且為不可多得之天才。因為沒有如此才干者,不能做成這樣大的事業(yè)。此外,如周恩來、張國燾〔143〕、林祖涵等遠在國共合作時,已是當時國內政治上之要人。周恩來為黃埔軍官學校的政治部主任,國內各方軍隊之黃埔學生很多與周熟悉者。周恩來之勇敢、毅力之辦事精神,黃埔學生對之仍有好感。
赤軍中之上級軍官如彭德懷、劉伯承〔64〕、林彪、徐向前、董振堂〔144〕、周昆〔145〕、羅炳輝、陳毅〔146〕等,大部均系國共合作北伐時之國民革命軍軍官出身,富有作戰(zhàn)指揮的能力,率領赤軍作戰(zhàn)已多年,在國事及政治問題上,均對共黨有堅決之信心。劉伯承、彭德懷、羅炳輝及以后二十六路軍之趙博生〔147〕。董振堂輩均為北伐前后國民革命軍中之共黨黨員,舉行"兵變"而為赤軍者。他們?yōu)閳孕殴伯a(chǎn)主義的分子,在赤軍中領導赤軍與國軍對抗達七八年。
我在赤軍中對赤軍領袖之日常生活及其品行,有很好的感想。這也許多是由于我在南京軍中服務時所感影響太壞而有所致之。大家知道,在別的軍隊中當一團長,個人生活已極奢華,更無論師長、軍長矣。但赤軍軍官則反是:赤軍軍官之日常生活,真是與兵士同甘苦。上至總司令下至兵士,飲食一律平等。赤軍軍官所穿之衣服與兵士相同,故朱德有"火伕頭"之稱。不知者不識誰為軍長誰為師長。而且赤軍領袖與兵士特別接近,軍長、師長常雜在兵士中打籃球、排球,軍官與士兵相親相愛。這種赤軍軍官與兵士同甘苦之日常生活,確為國內其他軍隊之軍官所無。也正因為赤軍領袖在日常生活上與兵士同甘苦,所以雖在各種困難環(huán)境之下,而赤軍兵士仍毫無怨言。赤軍領袖之品行及辦事精神,亦為現(xiàn)世一般武人望塵莫及者。茲略舉一二事為例:赤軍領袖自朱毛起,從無一人有小老婆者;赤軍軍官既不賭博,又不抽大煙;赤軍軍官未聞有貪污及克扣軍需者。還有一事,非但為國軍軍官所無,而且為常人所不及者。如趙博生、董振堂兩人均為西北軍孫連仲部下之上級軍官,在江西寧都率二十六路軍一萬六七千人投入赤軍。趙董兩人均原系共黨秘密黨員,他們一至赤區(qū),即將十余年各人所蓄之七八千元,全數(shù)捐給共黨中央。由此可見,赤軍領袖對于共產(chǎn)黨之信仰及犧牲個人之精神,與現(xiàn)世之貪污犯法、假公濟私之軍官比擬,顯有天壤之別也。
故我謂赤軍之幾年苦戰(zhàn)與赤軍之所以逐漸發(fā)展,確由于赤軍中有天才之領袖,有能為之干部。赤軍中及共黨中之許多人才,確為全國不可多得之人才。
我自離赤軍至家鄉(xiāng)以后,自思既參加了剿共的南京軍,后又參加了被圍剿的赤軍。我在兩方面參加了對戰(zhàn)七八年,詳思幾年對戰(zhàn)之結果,對內只有破壞,對外則坐視日本強吞東三省,而且目睹北方將全落他人之手。如果現(xiàn)在南京軍、赤軍以及全國軍隊只要槍口一致向外,則日本之欲圖我國,決非易事。政府諸公時以"攘外必先安內"為言,但時至今日,事已至此,應該及時改變方針。從消極方面說,國府及蔣委員長曾以全力剿共數(shù)年,赤軍并未剿滅,反而使赤軍之朱毛徐會合。彼等現(xiàn)今所處之地區(qū),遠非如江西時之易于包圍。國內軍人之稍知局勢者,均知根本消滅赤軍已不可能。如與赤軍再戰(zhàn)幾年,則不問誰勝誰敗,日本將早已亡我全國矣!如國內自相殘殺而坐視強敵并吞全國,黨國諸公非但不能對國人,而且中華民族將永劫不復。
我以為當今局勢,如再繼續(xù)內戰(zhàn)與剿共,非但不能救國,而且適足以誤國。政府當局應該改變計劃,協(xié)同赤軍以共御外侮。全國赤軍數(shù)量,赤軍之質量,有識者不能不承認是一個極大的力量。這一個力量,過去在環(huán)境十分困難情形之下,與南京軍及各省軍隊百萬對戰(zhàn)幾年,如果現(xiàn)在給以物質之補充,則赤軍之戰(zhàn)斗力將更加增加。為什么不許這個能戰(zhàn)的赤軍去抵抗日本呢?若合我全國兵力一致對外,則不難收復失地。同時赤軍之領袖不乏極有才能者,現(xiàn)在正需集中全國人才以御外侮,為什么不利用赤軍之兵力與赤軍之人才以為國家對外之用呢?
如果有人以為赤軍甘心內戰(zhàn),不顧外患,這我覺不然。赤軍領袖如朱毛、周恩來、林祖涵、徐特立等,均系極有政治頭腦的政治家;昔年北伐前、北伐時均為國民黨中委及國民革命軍之上級軍官,且也不能不說有相當功績于北伐,徒以各方主義不同,以致分兵對抗。今在國家一發(fā)千鈞之時,內戰(zhàn)則死、對外則生的時候,只要兩方開誠布公,何愁不能合作以對外。而且赤軍領袖及共黨均有過聯(lián)合全國兵力一致抗日的主張。我并聞友人傳說,共黨中央及蘇維埃政府主張合全國兵力組織國防政府及抗日聯(lián)軍。我以為政府之對內對外政策之迅速改變,此其時矣!我輩小百姓唯一的目的,是在不使中國之亡于日本,不作亡國奴而已。我總覺得無論如何,赤軍總是中國人,總是自己的同胞,放任外敵侵凌,而專打自己同胞,無疑是自殺政策。以中國地大物博、人口亦多,如果停止自殺,而共同殺敵,則不僅日本不足懼,我中華民族亦將從此復興矣!
*這是陳云同志為宣傳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在莫斯科寫的一篇文章。為便于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流傳,作者署名"廉臣",并假托為一名被紅軍俘虜?shù)膰顸h軍醫(yī)。本文最早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主辦的巴黎《全民月刊》上連載,同年七月在莫斯科出版單行本。隨后,在國內多次印刷發(fā)行。此次收入本書時,除作了個別文字、標點符號訂正外,均保持原貌。
注釋:見《陳云文選》第一卷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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