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在我國享有盛譽，歷代歌詠不斷，其中兩首“唐詩”備受矚目，被視為唐人已奉牡丹為花王的標志：“既全國色與天香，底用家人紫共黃。卻喜騷人稱第一，至今喚作百花王”（唐無名氏《牡丹》）；“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號作百花王。競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唐皮日休《牡丹》）。然而這可能都不是唐人所作。唐代現(xiàn)存文獻中也沒有足以表明牡丹此時已經(jīng)被奉為花王的材料，必須重新考慮花王美名的緣起問題。

“落盡殘紅始吐芳”不是唐人皮日休的作品，可能是宋人鄭剛中的詩。陳尚君《全唐詩補編·全唐詩續(xù)拾》卷五六將“至今喚作百花王”一首收在“無名氏”部分，注明出于《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而李更、陳新校證《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以下簡稱千家詩選）指出：“本篇《全唐詩續(xù)拾》據(jù)本書收入卷五六無名氏?！度卧姟窊?jù)《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七收入卷一七〇〇鄭剛中卷；又據(jù)《全芳備祖》前集卷一收入卷二六四九陳孔碩卷。按：兩書同署出《北山集》，而兩人均有《北山集》，未知究屬誰。”可知在《千家詩選》之外，還有《錦繡萬花谷》《全芳備祖》收錄此詩，皆署《北山集》。而集名《北山集》的是兩位宋人：鄭剛中、陳孔碩。南宋寶祐五年（1257）成書的《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卷二十四中亦收此詩，并署為《北山集》?！跺\繡萬花谷》成書于淳熙十五年（1188），《全芳備祖》約刊于寶祐元年（1253），《千家詩選》刊于南宋末年。這四部時代相近的南宋著作，唯《千家詩選》將此詩署為“開元明公”，其余三部都署為《北山集》。以孤證不立的原則來判斷，《千家詩選》很可能是誤錄。此外，《千家詩選》校證者與《全宋詩》編者均未決斷《北山集》作者，但分析兩人著作傳世情況卻不難判斷。陳孔碩是南宋淳熙二年（1175）進士，真德秀《跋陳北山帖》、劉克莊《祭陳北山文》都稱他為陳北山，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稱他的《北山集略》 “全集未傳”?！跺\繡萬花谷》《全芳備祖》《事類備要》三書都既有署名“陳北山”的詩，同時又有署《北山集》的詩作，可知《北山集》并不是“全集未傳”的《北山集略》。鄭剛中是紹興二年（1132）進士，他的《北山集》乾道九年（1173）已刊行于世?，F(xiàn)存《永樂大典》殘卷收署鄭剛中《北山集》的詩文，有4篇不見于通行本《北山集》中。這首牡丹詩，并非唐人所作，極有可能是宋人鄭剛中的作品。

“既全國色與天香”也不是唐詩，而是后人據(jù)宋韓琦詩化出。唐史專家李樹桐在《唐人愛牡丹考》中說：“‘競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足可奠定牡丹為百花王的地位。”（黃約瑟《港臺學(xué)者隋唐史論文精選》）當代《中國牡丹全書》《國花牡丹檔案》等資料，都署唐皮日休所作。然蕭滌非、鄭慶篤整理諸本，“可說幾無遺漏”的《皮子文藪》中并無此詩。《全唐詩》及《全唐詩補編》中也都沒有收錄，其他唐人史料中也全無蹤跡。杜貴晨《全唐牡丹詩概觀》指出此詩“最早似見于明代王世貞《續(xù)艷異編》卷之七《范微》”。與此書基本同時的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九七“花品”中也有此詩，并署唐皮日休。由此可見，這首牡丹詩最早見于明后期的文獻中，作者也不統(tǒng)一?！独m(xù)艷異編·范微》這篇小說所載的五首七言律詩都不見于明前任何典籍中，可以推定應(yīng)是作者自作，這首詩當然也是?！渡教盟量肌匪振g雜，出處難以辨別，這首署皮日休的牡丹絕句頗為可疑。自唐至明未有其他文獻可為旁證，甚至與同時代記載都有出入。湯華泉《新見唐佚詩再輯錄》（《唐宋文學(xué)文獻研究叢稿》）指出署皮日休的《牡丹》詩與宋人韓琦《牡丹》一聯(lián)相似，稱“其間因承先后不易辨別”。韓琦前兩聯(lián)為“青帝恩偏壓眾芳，獨將奇色寵花王。已推天下無雙艷，更占人間第一香”，與皮日休后二句“競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遣詞立意莫不雷同。韓琦《安陽集》流傳有緒，而署皮日休的詩最早出于明后期，“因承先后”可以辨別。此詩不是唐人皮日休所作，當是明人根據(jù)韓琦詩奪胎換骨而成，原因還需更多的考證。

從“花王”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與所指，也可知牡丹被稱為花王始于并盛行于北宋。遍檢《全唐詩》，“花王”一詞只出現(xiàn)一次，即白居易《山石榴花十二韻》之六“好差青鳥使，封作百花王”?？梢娞拼]有明確的花王概念。開篇兩首“花王”詩在唐人詩中更顯突兀。但《全宋詩》等宋代文獻中的“花王”卻俯拾皆是：“人謂牡丹花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花釋名第二》）；“何況花王對玉宸”（范仲淹《和葛閎寺丞接花歌》）；“共推絕世花王”（晁補之《夜合花》）；“嬌姿艷質(zhì)號花王”（金朋說《牡丹吟》）……花王均指牡丹，足見這已成宋人共識。而歐陽修、范仲淹及韓琦，都是北宋中期文人。且僅北宋名相韓琦一人集中“花王”一詞就出現(xiàn)十余次之多，如“春來栽檻首花王”（《晝錦堂賞新牡丹》）、“一春顏色與花王”（《賞北禪牡丹》）等。可見宋人文獻中“花王”大量出現(xiàn)在北宋中期，牡丹封王也應(yīng)在這一時期。其中最早的是歐陽修景祐元年（1034）的《洛陽牡丹記》，在牡丹稱王上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歐陽修既是一代名臣，又是一代文宗，他的師友弟子網(wǎng)羅北宋一代名流，三蘇、王安石、曾鞏等都是他的門人，影響力在宋代唯蘇軾可比。歐陽修是牡丹的“鐵桿粉絲”，現(xiàn)存作品中專詠牡丹有詩9首，詞4闕。其他文字中多次提及牡丹。他的《洛陽牡丹記》是歷史上第一部牡丹譜，也是第一部花譜，垂范后世，影響無窮。《洛陽牡丹記》之《花品序第一》指出“牡丹……出洛陽者為天下第一”，這是洛陽牡丹甲天下之說的源頭。第二部分《花釋名第二》又提出“人謂牡丹花王”。此書一經(jīng)刊刻即風行天下。文豪愛牡丹，天下也爭相效仿。于是，宋代“牡丹之愛宜乎眾矣”（周敦頤《愛蓮說》）。此后對牡丹的觀賞、歌詠成風，牡丹譜錄層出不窮。牡丹成為花王，除了人和，還得地利。洛陽牡丹甲天下，也是宋人的共識，南宋陸游《天彭牡丹譜》稱“牡丹在中州，洛陽為第一”。洛陽是北宋時期的西都，也是文化中心。李格非《洛陽名園記》說“洛陽之盛衰候于園圃之興廢而得”，又說“凡園皆植牡丹”。牡丹之盛即象征宋世之盛，牡丹花王的表述也蘊含著宋人的時代自信心與自豪感。